秦灼说:“我可以立即选立新的大宗伯。”
陈子元叫道:“大王!”
秦灼继续道:“这件事交给你,你按照旧制,征集十五岁以下男孩的姓名生辰,用金签选取十名圣童。然后安排他们在光明台讲经布告,由臣工一同评断。”
陈子元脑袋都快炸了:“这么急急火火的,你让我搞?在南秦宗教权只怕比大公权位还尊重,你这么让出去,岂不是埋下个心腹大患?”
秦灼道:“你也要拦我吗?”
陈子元叹道:“哥,你真的觉得阿寄出事,是温吉动手吗?”
秦灼默然。
陈子元道:“阿寄是温吉的亲侄子,她为了你也不会真干出什么事,但旁人就说不准了。不管是为了拴住你,还是对储位生了异心,阿寄的命在他们眼里,就是条命。再说选立大宗伯这件事,就是吊出去一块肥肉,那些人可能不动心思?万一新的大宗伯叫他们笼络在手,后面的事怎么办?你还真去了长安不回来了?就算你不怕温吉做秦善,但你就不怕,阿寄变成第二个你吗?”
秦灼身躯微微一震。
陈子元忍不住道:“我知道你惦着萧玠,走了八年你就惦了八年,可大王,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他许久没有听到秦灼答复。一抬头,见秦灼垂头坐着,月光淋了一脸,胸前两道洇迹,如同两行血痕。
第二天太阳高升,秦寄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郑挽青检查他的一应用具,从炉子里找出用药的痕迹。
秦寄的生命被当作警钟敲响,明白地告诉秦灼,他一走,秦寄就会死。
刑讯,救治,沉如死水。像回到奉皇五年,萧玠的那场重病。
进出来往的脚步声中,秦灼坐在椅中,如同木胎。
终于,郑绥踩着第二日的夕阳拜见,请示他的最终决定。
秦灼坐在秦寄床边,掌中拢着他冰冷的手。秦寄向来体热,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暖不回。他看着秦寄的脸,久久,垂下两行眼泪。
郑绥又叫一声:“大公。”
秦灼替秦寄掖好被褥,站起身,走到郑绥面前,扑通跪倒。
郑绥忙跪倒搀扶他,却被一股力量牢牢抗住。秦灼紧紧把着他双手,脸几乎埋在胸前,叫道:“郑郎。”许久,他哽咽道:“郑郎啊。”
郑绥明白了。
他搀扶父亲一样,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想倒碗热茶,一摸桌上茶壶已冷。他从秦灼面前蹲下,握住那打颤的双手。这一刻,他眼前却是临行之前,萧玠始终牵连他的手指。那样神智不清的托付。
郑绥哑声道:“父子连心,大公的苦处,殿下明白的。”
清晨,郑绥的马蹄远离王城时,一缕阳光入窗,将金辉洒在秦寄脸上。秦灼抬头,在近乎眼盲的强光里站起,直直走向外殿的光明神大像。他没有定很久,只一会,便抓起香案上的匕首,拔出一线寒芒。
***
萧玠睁开眼睛,依旧是冰天雪地,在风中,他听到身躯发出枝叶的簌簌摇动声。
第七次。
他这么想着,静静等候。果不其然,不多时,他再次感受到山体的剧烈震动。在隆隆作响的马蹄声里,他听到土石崩落的声音。
夜空底,悬崖上,一人一马飞奔而来。踩踏之声渐近,整座山崖如同热汤溉堆雪,渐渐震颤,渐渐破裂,在马蹄高跃的一瞬彻底坍塌。
那人跌落悬崖之前,萧玠如有预判地,冲那个极速坠落的黑影张开手臂。
……
巨大的坠地声中,响起骨骼碎裂之声。
萧玠感觉自己被砸成肉泥,全身的鲜血涌出,流满雪地。他的血流出身体又灌回身体,像重新变成胎儿,浮在血腥味的羊水当中。那血光闪烁着金色光辉,跟随鹅毛大雪,一股一股涌入他鼻腔口腔。脱胎十六年的萧玠早已退化掉洑水的本事,在这生命的血海里,他大声呛咳起来。
他吐出口什么,一瞬间,像有一拳往他心口一砸,砸得他浑身一弹,从冰天雪地的异世弹回春暖花开的人世。
萧玠在睁开眼睛前,先听到满世界嗡嗡作响的声音:杯盘撞翻声、拊掌声、脚步声、大笑大哭声,有人口齿不清地急声喊道,太子醒了……请郑先生,快请郑先生,太子醒了!
萧玠茫然睁着眼,好久,才从一团强光中看清一个人斑白的两鬓,和泪流满面的脸孔。
他喃喃、无声地说,阿爹,别哭。
***
二月中,南秦医者郑挽青入京。月底,皇太子苏醒,可进水米。
萧玠醒后便要拜谢郑挽青,郑挽青拦住他,道:“殿下,是有人拿血救了你。”
萧玠垂首,看向腕间铜钱红线,泪落潸然。
待萧玠睡下,郑挽青走到纱橱外,萧恒正在等候。见他来,萧恒不作他言,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萧恒此举堪称惊世骇俗。郑挽青却如同意料之中,自己避到一旁,没有阻止,也没有搀扶。
萧恒扶膝站起,躬身道:“先生医术精湛,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郑挽青淡淡道:“受人所托而已。”
萧恒默然片刻,方问:“秦公好吗?”
郑挽青对他们的内情多少知晓,道:“陛下若有心肝,也不该问出这句话。”
萧恒静了一会,道:“阿玠既已转好,请先生转告,别叫他太忧心。也请先生多看顾,他胃里和腿上的症候再不保养,再上年纪,要受罪。”
郑挽青道:“陛下放心,公夫人虽是一地之主,却也体贴冷热。何况有少公在膝下尽孝,大王为此天伦之乐,也会善自珍重。”
萧恒点点头:“那就好。”
郑挽青看了他一会,纯然奇怪:“我听闻昔年故事,原以为梁皇帝割舍如同剜疮,如今一见,却是早入膏肓。真论起来,倒是大王比你要强一些。就算陛下你当年壮士断腕,如今看来,又有什么益处?”
萧恒静了一会,说:“先生也说了,他现在,比我强。”
郑挽青从怀中取出一封纸笺,道:“每逢上元,大王都要新手做一盏灯。据镇国将军所说,今年没做完便吃得大醉,这是醉中作的。陈将军托我转交殿下。”
萧恒接过纸笺,打开看了好一会,忽然听到殿内低低的咳嗽声,他忙擦一把脸,将纸叠起贴胸口放好,跨步走进纱橱。
***
元夕,梦阿玠,逢于故宫园子,望之,亭亭成少年。未及怀抱,倏然梦散。难为人道,寄《江城子》以怀。
年来残梦却相逢,故池东,小楼风。圭照啼痕、未语太匆匆。人世几多离恨事,终萍散,转头空。
欲寻又道万峰重,月华浓,与谁同?岂肯识吾、旒冕老青葱。捶碎山河都不是,星汉外,一宵中。
注:
《江城子》,作者自作,按《词林正韵》。
本题“世间取舍竟谁是”,取自宋苏辙《赠德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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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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