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他忙道:“我是讲,你们是皇后的外甥,咱们也算带了亲。”
他讲起这事,郑绥耳边响起他直言汤皇后在萧恒的原配身份,心口不由一紧。萧玠脸上却瞧不出分毫不妥。
宴席摆在东宫春明池畔,芳草之间。众人纷纷献礼,虽不至于奇珍异宝,却也罕见精妙。汤惠峦所献的墨锭便显得不甚出手,萧玠便笑道:“方才闲谈时,听闻汤郎有左右手双书的才能,我想向汤郎乞两幅墨宝,不知可否?”
有萧玠先发制人,汤惠峦得以顺利献礼,之后更是被萧玠安排离开末席,挨在郑绥身边坐下。
汤惠峦一早听闻郑绥少年将军,如今一见,这样戴玉冠着青袍的少年人竟更像个儒生,只从过分挺直的腰背和坐姿上能瞧出军容。他脸上很有其父冠军大将军郑素的俊美之态,这样看来,郑缚同他眉眼并不相肖,应当更像母亲杨氏夫人。
汤惠峦垂眼,见郑绥革带挂一枚鱼形铜符,正昭显他东宫近身的身份。
这一会,郑绥已向他揖手拜道:“家弟冒犯郑郎,是我约束无方。”
汤惠峦忙道:“小郑将军客气。”
郑绥道:“对子辱父,实大无礼之事。我不求郑郎恕罪,出宫之后,我定当带他登门道歉。”
汤惠峦摇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郑绥知他心中有结,也不好迫他。一会,他听汤惠峦低声道:“将军是殿下的臂膀,我想请教将军,殿下本该深恨我,今日……为何替我解围?”
郑绥反问:“殿下为何深恨你?”
汤惠峦低头道:“我到底出身汤氏。”
郑绥叹道:“二郎,当年殿下遇虎之事,东宫大宫女苏合正是元凶之一。听闻陛下要斩杀苏合,殿下不惜撄剑跪请全她性命,那头伤他的猛虎,殿下重病之时还念念不舍。这样一个人,怎会迁怒、怨恨于你?”
二人讲话间,丝竹已然安置,郑绥余光一扫,见俱是教坊服色,想必是萧恒安排乐者入宫献乐。一时弦鸣歌啭,声彻云霄。一曲罢,萧玠赐众人酒,郑绥抬头,正见萧玠同阿子耳语几句,阿子便捧起他案上未动的一只玉觞,退至一旁小径,双手奉到一把琵琶跟前。
***
我瞧一瞧众人手中的瓷盏,迟疑道:“殿下这是……?”
阿子笑道:“这是殿下病倒前取行宫梨花所酿的酒水,只一小坛,请沈郎尝一尝。”
我抬头看向萧玠,见萧玠也正瞧我,叹道:“臣分内之事而已,殿下无需如此。”
我晓得萧玠是谢我为他拨琵琶解闷,在他重病之初,那时候他还逗留行宫。
萧玠这一场夺命的重病,我其实算个知情人。
当时送还琵琶后,我便去问他琵琶弦上手如何。正值黄昏时分,萧玠正落帐躺在榻上。见来人,便撑身要起。
我忙告罪道:“臣惊扰殿下,罪该万死。只是殿下玉体可有不适,怎么这么早便歇下?”
帐后萧玠的声音如蒙薄雾,先叫我起身,知晓我的来意,谢了我的用心后,叫我自己去架上拿琵琶瞧。
我抱过那把琵琶,上下观察一遍,又取过他的拨板试音,边道:“这弦到底有些年纪,殿下平日用拨子要当心,每个月用油擦一遍,应当……”
我未听见回复,却听见当啷一响,见一物从帐底骨碌碌滚出,竟是萧玠倚着的软枕。他手腕垂到榻边,人已昏迷。
我手指一颤,手中拨板向下一割,四根琴弦齐齐断裂。
萧玠在太医施针后醒转过来,睁眼见了我,从榻上撑起身,十分郑重地望着我的眼睛,道:“沈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我应声道:“臣什么都不知道。”
萧玠笑了,眼睛却发潮。他轻轻颔首,重新躺回榻上。
自此之后,我但有空闲,便去西暖阁为他抚琵琶。萧玠大多时间不置一语,偶尔精神好些,会同我交谈几句。一次弹毕,萧玠静静看我,道:“我第一次听你的琵琶,是那夜。”
我道:“是,臣僭越,只闻其声,擅自相和,还未正式向殿下请罪。”
萧玠只道:“我最早的琵琶师傅告诉我,音乐是站在人之前的。可那夜,我第一次那么想知道,那把琵琶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他一个北方的乐师,为什么能把无关于己的南地曲子弹成这个样子。他有什么故事,他的故事……是不是和我相似。”
萧玠道:“等见了你,第二次听你弹琵琶,我就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在音乐面前,人的故事何其微小,音乐就是故事本身。至少在琵琶上,我们,是有相同故事的人。每次你弹琵琶,就让我觉得,我不是单着个。”
他笑道:“真想和你再弹一曲啊。”
他这话一落,阿子眼泪便噼里啪啦地落。我顺着阿子目光看向他的双手,那双手血管突兀,峥崚瘦骨,手指轻轻颤抖。很难想象这是一双弹琵琶的手。
我走上前,从榻前跪倒,握住他双手道:“会的殿下,会的。”
此时此刻,我抬眼看向萧玠。萧玠已然脱离病重的旧躯壳,在一派春色下,恢复一些青春的生机。他向我遥遥举杯,我只好却之不恭。
又过几曲,酒也已过三巡,在座男女都微有醉意,渐渐也活络起来,三言两语讨论起做些什么游戏。我随教坊众人退至径旁,见世家子弟都看向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
萧玠也看向他,神色有些不同,“是嘉国公世子?”
那少年立即撩袍跪地,“臣虞闻道,恭请殿下玉体安健。”
一听他的名号,我们这些宫人乐者低声议论起来。一个女孩呀地一声:“可是怀帝朝那位上柱国的自家?”
我分辨出她的声音,正是跳胡旋的妙娘。忆奴叫她揽着手臂,笑道:“朝中还有哪个姓虞?从前的老将军虞成柏膝下二子,一位是怀帝的原配上柱国虞山铭,另一位便是长子虞山铖。只是虞山铖自幼多病,不在军营,便坐镇家中,掌管虞氏上下事务。怀帝多少顾念旧情,封他嘉国公的爵位,他虽未从军,只凭靠虞氏积威,军中也要敬他三分。而且……”
忆奴附耳向她,声音极轻,但我挨得近,隐约能听到她的气声:“难说虞成柏没有给他留下的兵。”
我便着意瞧了瞧那位嘉国公世子。据闻嘉国公夫人极美,哪怕在一众世家子弟间,虞闻道的容貌也极为出挑。一双狐狸眼生在他脸上,却不显得狡黠油滑。但他显然没有郑绥从军中磨砺出的气势,大抵虞山铖只教他学习族中事务,做一个世子的本职。
虞闻道正向萧玠道:“教坊管弦极好,却不如咱们自己玩自在。臣等多少都通些丝竹,不如殿下做主,咱们来抽牌子,抽着了先作先弹。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玠笑道:“来者是客,咱们就主随客便吧。既然是虞郎的主意,就请题签留墨,如何?”
虞闻道道:“臣遵令谢恩。”
他既这样讲,阿子便安排起来,不一会,签筒便被捧上,待虞闻道题好,转奉萧玠。萧玠率先抽了一支,似乎确认了什么,便亮签子给众人瞧:“调笑令。”
众人笑道:“殿下这是公然揶揄我们了。”
萧玠也不忸怩,把琵琶抱在怀里,沉吟片刻:“有了。”
他取拨划弦,口中吟道:“春暮,春暮,置酒留春不住。春又和尘扑衣,更惹一身絮飞。飞絮,飞絮,将渡横桥遇雨。”*
众人拊掌笑道:“正是应景。”
我忍不住抬头瞧他,却见萧玠仍笑意满面,只将签筒传下去。
世家子弟多精通曲律,女郎们也参与进来,却是只拨琴弦,少有诗词相和。皇帝如今虽开女试,但参试人数寥寥,瞧如今情形,只怕连世家教女都少取诗书,更遑论政治。
内侍阿子捧着签筒,走到下一席。他身体将席位遮住大半,我只看见一只戴玉钏的素手探出,显然是个女子。
她拨出一支签子,向阿子一亮,阿子便唱道:“水调歌头。”
那少女盈盈起身,欠身道:“同殿下告罪。妾不通丝竹,但略懂文墨,若只填词,妾愿尽力一试。”
她立在一丛新柳之下,又穿一身水碧衣裙,正合这春光融融。只是头戴幂篱,不见面貌,只看得一座碧玉雕就的美人像。得到萧玠首肯,她略作沉吟,当即诵道:
“柳外小池静,阁后水云空。浓春还得粱梦,轻悄跃樽中。盛得游星浮蚁,要过银河鹊路,掷手泼成虹。幻境新杯酒,人世旧飘蓬。
知我云,罪我雨,未如风。痴儿笑我,何弃鸳侣效冥鸿?驰纵联翩万马,飞渡青天无限,颠倒水晶宫。天上归来久,寸地有相逢。”
她话音一落,场上竟寂静片刻,少顷,响起掌声。
萧玠拊掌望向她,目中奇异的光芒闪烁,“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少女答道:“妾出身崔氏,小字燕微。”
当即,虞闻道已停杯笑道:“殿下,这位便是咱们小郑将军的未婚妻。却不料崔娘子才学如此精深,郑郎,天大的福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