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

我与萧玠并无深情厚谊,更有君臣之分,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同我讲这些。但我明白,正因交浅,所以言深。

这些话,萧玠不能同任何人讲,不管是他的父亲、老师、挚友,甚至是身旁的近侍阿子。讲给他们,无济于事,徒增他们的烦恼而已。可如果再不讲出来,他承受不住这样复杂沉重的情绪,很可能会导致他重陷童年的噩梦。

萧玠必须自救,他自救的第一步就是诉说。而我,正是最完美的倾听者。

因为无关于己,所以不会受到他的影响,一起牵连进情绪的泥潭。同时,我和他在音乐的部分有所共鸣,而音乐是情感的美学,这说明在情感上,我也可以和他有所相通。

我不是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更不会是舍身相救他的人。但我是最适合拉起他的那只手。

他要的就是不能舍身相救。

不多时,萧玠从琵琶板上抬起脸,冲我笑了笑,说:“叫沈郎见笑。”

我摇首,见他要起,便伸手相扶,手掌刚触到他臂弯,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忙乱。

我随萧玠一齐转头,见一支龙武卫冲入东宫,分为两列,将所有人包围入殿。紧接着,我瞧见诸多女官列队而入,手捧水瓶、香炉、香盒、骨朵诸物,最前头,曲柄、直柄的两把黄伞如同羽翼,在微风中淅淅有声。在那宫装贵妇人由众人簇拥下步出之时,东宫大门轰然关闭。

这时,我听见龙武卫将军尉迟松高声喝道:“有人实施巫蛊,意图谋害殿下。奉皇后殿下懿旨,闭户审问,不得出入!”

***

皇后驾到之后,我便由龙武卫所驱,与教坊众人一齐在阁中听候命令。

皇后步入阁子时,萧玠已经安坐。皇后走上前,探手摸了摸他的侧脸,道:“阿子,给殿下端盏热汤。现在快到了殿下吃药的时辰,叫人把药炉端过来,就在这边煎。”

萧玠躬身道:“惊动殿下,是臣的罪过。”

他将主位让出去,自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皇后便携他的手,叫他同自己往上坐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见皇后。

皇后杨氏今年二十有七,已算不得年轻,皇帝立她为后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可不得不说,杨皇后的脸上,依旧保有少女青春的美丽。她身材娇小,杏眼灵动,倘若笑起来,怕仍能见几分烂漫情致。但杨皇后严妆大服,不苟言笑,又见成熟,极有气势。她携萧玠坐在身边,不像母亲,更像姐姐。

无论世族子弟还是宫人乐者,俱押入堂中。郑缚仗着是皇后外甥,已头一个叫起来:“娘娘,难不成要咱们跟奴婢们一块审问么?”

杨皇后道:“你的意思呢?”

郑缚一个瑟缩,不再说话。

虞闻道也开口:“臣等受陛下所邀,为东宫座上宾客。如今案情未定,将臣子比如阶下之囚任意羁押,是否不妥?”

杨皇后笑道:“本宫知道虞郎锦衣玉食,没有受过委屈。但你要晓得,太子是储君,更是陛下的独子。事关社稷安危,孰轻孰重,心中要有判断。今日别说是你们,就是你们的父兄在此,本宫闭户审问,他们也不敢二话。若说奴婢……”

杨皇后注视他,“虞郎,本宫打个比方,倘若凶手是你,你们全家全族的下场,不如一个活着的奴婢。”

皇后这番话说得厉害,虞闻道却没有惊惧之意,几乎是立刻俯首帖耳,“臣等谨遵谕旨。”

我垂首立着,心中有些奇怪。皇帝一向视萧玠如同命根,这样大的事情,皇帝居然没有亲至。

思索间,我已听皇后道:“端上来。”

我循脚步声看去,见阿子已端一只托盘上前,上头是一只漆盒,一枚人偶,人偶上刺有数根银针。阿子道:“这是在殿下床底下发现的。”

杨皇后问:“不会是从前就安置下的?”

阿子道:“回娘娘,怎么也得是今早以后。今早殿下起身,光明钱的红绳松了,掉到了榻里。殿下一开始没找着,和奴婢一块看过床底。”

萧玠也道:“他说的是。”又问:“殿下,这是……”

杨皇后说:“殿下想必听说过厌胜之术。”

萧玠颔首。

杨皇后继续道:“像殿下的光明钱,其实就是趋吉避凶的厌胜钱。但厌胜除了祈福,更能害人。殿下一场大病来得蹊跷,陛下多方探问,方知是有人厌胜诅咒,狼子野心。果然,殿下初愈,又发现了此物。”

我站得不算远,见萧玠仍低垂着脸,看不出情绪。杨皇后握了握他的手,道:“今日人多纷杂,又都是世家子弟,不查清楚,未免不会祸及家门。你们除了宴席,都在几时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证,全部交待明白。”

这时,有人开口:“娘娘所言极是。臣半刻不曾离席,但请娘娘审问。可臣瞧见游骑将军兄弟都各自出去了,小郑郎可是自打开宴就没出现过,还同殿下当场呛声,大伙都瞧在眼里呢。”

我同众人一块看去,见一个少年立起。我起初只知道他叫王圣椿,骤然想起,他似乎是那位涉案王云竹的堂侄。既如此,我便推导出王圣椿的父亲究竟何人。

王云竹案发时,我曾听教坊的老人掰扯过王家故事。王氏一族枝繁叶茂,从他们的家学渊源算,王云竹不足挂齿。其父一支不过旁系,真论王氏的顶头,现在正是他的堂兄、王氏长房王云楠。王云楠供职国子监祭酒,统管各官学。除了从前的青门和从前的杨崇,要论门下弟子,便以王云楠为首。

当时妙娘叫道,那岂不是将天下学生把持在手了?

忆奴同她嘀咕,天下学生倒不至于,但能做官的贵族学生都算他的学生……哦,这样算,的确是“天下学生”。

妙娘皱皱眉头,啊呀,陛下不是最忌惮这些大家同气连枝的吗,怎么放任他们至此,也不管管?

忆奴笑道,你当是陛下不想管?

妙娘问,陛下这样厉害,难道还管不了吗?

忆奴同她掰指头,小声说,你瞧瞧朝堂上,郑、崔、杨、许,王、虞、夏……加上从前的汤,人家这八大家从开国起就扎着脚跟,陛下再厉害,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年的圣寿,哪里能同这千百八年的岁数比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能将汤氏拔掉、几个家族削弱至此,已经是天大的手腕了。

我的思绪悠悠荡荡,陡然,被杨皇后的诘问惊回来。杨皇后看向他年纪稍小的外甥,冷声道:“郑缚,你自己讲。”

郑缚不过十岁,想来未见过如此阵仗,通红的脸蛋吓得掉色,支吾道:“臣……臣同殿下置气,躲园子里喂鹤去了。想着殿下没瞧见,会叫人来找。”

“就你一个人?”杨皇后问。

“就我一个人。”郑缚扁扁嘴说。

“你以下犯上的事,我往后再说。”杨皇后道,“现在,你是举不出人证或者物证了。”

郑缚还要争辩,“可是我怎么可能害殿下呀!大哥是殿下的侍读,我害殿下,不就是把大哥往火坑里推吗!”

杨皇后不理他,看向尉迟松,“既没有证据,便由将军做主问讯。”

我心中一惊,看杨皇后的意思,竟要将郑缚交给龙武卫审问。虽龙武卫看她的面子,也不会对郑缚做什么举动,但此例一出,只怕这一堂的人难以善了。

看郑缚的神情,只怕少见这位小姨处置人,连哀求都忘了,叫龙武卫带领去了侧间。既如此,再要问郑绥,奇的是,郑绥一上来竟也是默然。

万事开头难,杨皇后也没料到先难在自家里,蛾眉微拧,正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堂中,那位崔娘子已然出列,欠身道:“郑郎同妾在一处。”

注:

周邦彦《玉楼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萧玠“将渡横桥遇雨”句化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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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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