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我,所剩已不多。我便拿了一支梨花笺,并一盒琵琶轸子。
分管赏赐的内侍便问我:“郎君是习琵琶的吗?”
我笑了笑,尚未答,众人已起哄道:“内官不识得他,他是我们教坊有名的乐者沈娑婆。他何止习琵琶,再过两年,只怕要修成个琵琶国手呢。”
我忙推让道:“众位哥哥姐姐可别臊我,鹤驾在此,我哪敢称国手。”
妙娘得了一只香囊,正和忆奴互相结系在对方裙带上,闻言笑道:“鹤驾修的是南琵琶,七郎修的是北琵琶,俱是上好妙音。你们各作一双国手两不耽误,说不定还有高山流水的缘分呢!”
太子并非高坐云端之人,我们随意玩笑,他的侍者也不生气,又将东宫所酿酒水尽数分发给我们吃。说笑之际,侍者便考较我们,能不能尝出原料。从桂花猜到梅子,总是难谒得真容,又到了我这里,我便问:“梨花么?”
侍者笑道:“郎君今日可是连中头彩呢。”
众人也笑:“只知七郎拨弦的手指灵活,不料还有这样灵的一条舌头。”
我忙道:“我也是蒙的。听闻东宫有一株前朝就种下的梨树,正应景,想着殿下明敏,多半就地取材。”
又聚在一处笑闹多时,酒阑人散,仍未识东宫面目。众乐者再谢恩散去,三三两两地走。
不远处,忆奴妙娘共打一盏灯笼,两人帔子相结,腰间香囊穗子也缠绕一处。妙娘趁着醉态,跳了几步飞天姿势。她故意扑到忆奴怀中,珠钗作响时两人笑声作响。
我在红墙底站了一会,抱着琵琶往后园去了。
我一个人不知在树底走了多久,隔着池子,突然听到一缕乐声。
我掉首而望,只见冷月在林,林中如生凉雾,一池春水幽幽,如被乐声惊动。我追着音乐找到那把琵琶,顺着抚弦的手看到抚弦的人。
那是个少年人,约莫十五六岁,木簪束单髻,其余头发披散身后。他脚踩木屐,一身素衣坐在池边,池中倒影宛如一只未惊的白鸿。在这个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全然知道,这是我无数次寻找、无数次想见、无数次等待的面孔。他乌黑的瞳仁,素白的脸颊。他南人饱满的嘴唇,北人幽深的眉目。他是血红的罪孽果实,也是洁白的献祭羔羊。他和我天差地别,也和我一模一样。
这才是我第一次见到萧玠,和我在开始告诉你的截然不同。但又有什么很大的不同呢?相同的时间,奉皇十五年的三月。相同的地点,劝春行宫之内。唯一有所改动的就是细节,我把星天偷换成青天。
或许在这里你能发现我具有一定的表达天赋。杰出的谎话是一假九真,杰出的说谎者是自欺欺人。这其实和音乐异曲同工。杰出的音乐叫人身临其境其实没有,不是吗?音乐本就是一场旷世美妙的欺骗。
现在,我和萧玠的合奏即将开始,这也是我一生中最为杰出的一场演奏。
我在萧玠如泣如诉的乐声里席地而坐,在一个他抬头就能看到我的位置,换上他赐给我的琵琶轸子,拨动弦声。
这时我听到万树梨花的簌簌之音,在月下,像一颗心动。
萧玠与我四目相望时,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我想我已经听到了这支曲子的尾声。
***
萧玠并不是任性取闹之人,早在他下舆前,便冷静告诉贴身内侍阿子:“我想自己走走,你们不要着急,亥时之前我一定回来,还要吃药。”
阿子新入东宫不久,比萧玠还要再小一岁,主意拿不准,萧玠已经走了。不过太子素来言而有信,踩着戌时的尾巴归来。
阿子先接琵琶,又捧姜汤,萧玠接碗时却问:“今天听你咳嗽了,没有多加件衣裳?”
阿子忙说:“不妨事,奴婢夜里多加被子。”
萧玠从案边坐下,姜汤只吃了一小半,“明天太医署来送药,记得提一句,只说我要的。”
他见阿子怔愣,笑了笑:“这是老规矩,你来不久,不知道。宫中药价不低,你们的分例银子又有限,若生几日的病,只怕饭都没得吃。跟我的就你们二三人,但凡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只报我要吃药就好。反正我是镇日吃药。”
阿子低低应一声。
萧玠端起汤药,突然问道:“教坊里有没有琵琶弹得好的?”
他自觉这话问得不对,又改道:“谁琵琶弹得最好?”
阿子想了想,“听说有几个前朝就留下的琵琶手,还得过从前天子的夸赞。只是陛下不爱女乐,也没怎么演过。”
萧玠问:“年纪老大吗?”
阿子笑道:“年纪太轻,技艺也不见得精纯呢。”
萧玠点点头,继续吃药。
阿子试探道:“殿下是遇到什么人吗?”
萧玠笑道:“我遇到一把很好的琵琶。”
阿子不明所以,正要再问,突然听得外头人声脚步声乱作一团,忙出门去看,正有侍从赶进来,喘着粗气道:“有人策马夜闯行宫,还带剑披甲,只是他有东宫鱼符,臣等不敢轻易伤他,特来请示殿下……”
阿子看到,太子听见“鱼符”二字时双眼骤然点亮。他将没吃完的药碗丢开,声音急切道:“是小郑将军。快迎他进来,备点热汤吃食,问问厨房还有没有樱桃煎?”
本文沈娑婆视角为第一人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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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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