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巴凑在萧恒耳边,萧玠依稀辨认出,他说了三个字。
下一刻,他看到了父亲骤变的脸色。
短短的一句话,像甩到萧恒脸上一个巴掌。萧玠甚至听到那记清脆的耳光声。和他一样,王云楠也在端详萧恒,低低笑道:“臣在聚众之前下了命令,如果天亮之前臣回不去,就让她们跟臣一起做泉下之鬼。陛下,十八个女孩儿,如花似玉啊。”
萧恒看上去已经平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欺君。”
王云楠笑道:“陛下一个苦劳力,不是做赌徒的料。”
萧玠身体有些颤抖。
真的要被他这么拿捏?
但如果不放过他,那些女孩儿……
他神思未定,突然听见一声闷哼,正看到王云楠左手拇指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下。萧恒头也不转地厉声喝道:“传令大理寺全部公员,立即审讯附逆徒众,禁卫从旁协助,务必撬开他们的嘴——刑具!”
王云楠终于放声大笑。
他笑得很瘆人,夜枭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萧玠起了一身栗,见王云楠逼近父亲耳朵,但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咱们最最正义的陛下,你更是个聪明人,你要知道——有正就有邪,有昼就有夜,有白就有黑,有光就有影子。”
“一切远没有结束。一切永不会结束。”他叫萧恒,“重光。”
一股血箭当面射出。
王云楠仰面倒地,脸带笑容,一条断舌从他嘴里跳出来,摔进血泊,像半个刚割下的鱼头。
萧玠并不了解父亲的字背负着怎样沉重的血债。他不明白王云楠何以这样亲近地称呼父亲,而父亲听见这两个字后,又何以失控到手臂颤抖。但这种失态不过一瞬间。
紧接着,父亲喝道:“阿玠,你出去。”
萧玠依言离开,但躲在墙后探出头。他看到父亲迅速揪住王云楠的头发,右手飞快一划,提着人头站起来。萧玠浑身都有些软,见父亲将刀插回腰间,快步走向羁押附逆的牢房。
他愣了一会,等王云楠脖子断口涌出的鲜血流到脚尖,才醒过神般,拔腿跑过去。
这么短短一会,血腥气已溢出监牢,但没有人敢发出一声惨叫。萧玠看到,王云楠的人头放在一条木椅上,依傍灯火,面冲众人,笑容可掬。一旁,父亲正丢掉手中一把弯钩形状的小刀,飞快对身边的尉迟松说:“带一拨人守着,我去他院子那边。”
萧玠忙走进门,道:“我也去。”
萧恒没工夫啰嗦,冲尉迟松道:“送他回……送他去他姑姑那边。”也不管萧玠抗议,提步就走。
尉迟松嘀咕:“姑姑——双姑还在上林吗?”
他顿这一下,萧玠已经跑出大理寺,等尉迟松赶出去,哪里还看得见影子?
萧恒马飙得极快,萧玠哪怕驱马越过龙武卫,也一直没追上他的背影。等他跑进王云楠的宅院,已经见萧恒从一辆马车里跳下来,半跪在地检查车轮,看了一会,又去看车底的横木。
他老大一个皇帝,当着下属和儿子的面,一条蛇似的从车底蹿出来。见了萧玠,也来不及训斥,对禁卫道:“京内外哪一座庵堂,靠西靠北,路上有工事——大概是建屋造墙,经过水田可能也经过塘子,现在的水位比较高?”
几个龙武卫七嘴八舌一合计,“京郊西北边有个青莲寺,就是个庵堂,路上过仁兴坊,那边有大户过寿,盖新宅子呢!”
萧恒当即上马,一打马腹狂奔出去时,喝道:“全体都有,立即赶去青莲寺,清剿逆党!”
***
木器声又响起来,梆——梆——梆——
第五天,黛娘终于分辨出,这是木鱼的声音。
小满要到了,夜里溽热,冷汗热汗黏了一身。黛娘知道,每个人被带出去之前才会洗澡——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两个男人擒着剥光衣裳按在木桶里。一时间,木鱼声也被盖过去,只能听见水花泼溅、木桶撞动声和女孩撕心裂肺的哀嚎。月娥——月娥被拖着掼出木桶——月娥也一样。
房门没有关牢,月亮的手挤进来,那只沾满铅粉的手把月娥浑身上下摸了个遍。黛娘和所有人一起看到她的身体,她柔软的头发、倔强的眼睛,她初发育的胸部和尽力交叠的大腿。她不被允许遮挡自己,直到一件五彩缤纷的衣裙端进来。
接下来,两个男人变成门神,换两个女人给她穿衣服熏香。她们不被允许吃饱,饥肠辘辘时闻到那股香味只想呕吐。黛娘看着月娥被打了一记耳光,那一巴掌反而像打聋了黛娘,她满耳朵都是蜜蜂嗡嗡声,剩下的场景一点也听不到、看不见了。
直到梆子声又响起来。
黛娘拼命往里躲,和其他的女孩子抱成一团。梆梆梆的声音里,脚步声响起来、冲过来——比之前都要大,人比之前都要多——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打打砸砸——叫喊起来,杀人了,救命啊,好汉饶命,官爷抬手——一个不能放过!——男人的声音——好多男人,不要放过她们一个——哐当!
门被砰地踹开,一个男人快步冲进来,看到她们,离开止步。
他瞧着要有四十余岁,身材高瘦,面容英俊,鬓有白发,眼有细纹。一身黑衣,分不出是强盗还是官军。他看到她们的一瞬,嘴唇突然颤抖,脸色万般变化。在其他人要冲进来的时候,男人冲门外叫道:“找几个婶子嫂子的过来!找些干净衣裳,烧火,找米找面给她们烧火做饭!”
他一出声,门外人齐刷刷行动,该站岗的站岗,该跑动的跑动,再没有人闯进来。
男人喊完这句话,冲她们蹲下,声音放得很轻:“别怕,我们是官军,我叫萧恒,你们知道我吗?”
她们还没从惊慌中回神,尚没有反应,男人继续说:“买你们的人已经伏法,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一会先吃些东西,吃完有些力气,我带你们去京城,在那边休养一段时间。一会说一下各自的籍贯,我来联系你们家里人。”
他讲完这些,也迅速起身,掩门出去。
黛娘仍盯着大门,目光审慎,像一只受伤的田鼠。在饭送进来前,先有女人为她们换衣。这一下把潮得发霉的空气点燃了,一双手触碰到黛娘衣角的瞬间,她嘶声高叫着拳打脚踢起来。不只是她,全部女孩一起,一时间这狭窄的庵堂厢房变成鸡飞狗跳的战场。
这天大的阵仗迫使那个领头的男人不得不进来看一眼。他试图分开黛娘和被抓打的女人时,黛娘调转了攻击对象,她发疯地撕打他,张嘴紧紧咬在他握住她手臂的虎口上。
她这一嘴下去,刚刚被黛娘殴打的女人露出更加惊悚的表情,那男人却制止她的动作,对外面说:“没事,先叫她们吃饭。”
黛娘怕被他扇耳光,她知道这些男人的手劲,一巴掌下去牙齿都要落了。但她不能松口,她不敢呀!她怕,她怕极了!她怕像那些被送走的女孩、像月娥一样,在卖掉之前,先被剥了衣服给所有人检看一遍,他们拨弄她们的胸部和腿间像检查一头牲口的牙口——很久之后,黛娘才知道这是提防她们携带兵器的举动,但她现在还不知道——她现在只知道,一个男人,刚刚用后拧的姿势捉住她的胳膊(哪怕她没有感觉到疼),他的手按在她的皮肤上,老茧粗糙的磨砺感和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叫她浑身发抖——她好怕——月娥说,不要怕黛娘——她真的好怕呀!她管不了,她什么都管不了了!
她死死咬着男人的手,感觉有液体从齿间涌出,咸腥的,有些热。她感到牙齿像咀嚼肉食一样,把那块皮肤和其他的血肉剥离开,接着,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月娥叫道,不要怕!
他的手落在自己后背,轻轻拍打起来。
男人说:“没事了,没事了。”
黛娘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哆嗦,她咬得脸颊发酸,有点想松口。这时候,又一阵脚步声冲进门,非常焦急,甚至直直冲向自己面前。
黛娘身体一缩,怕被打,咬得更紧。男人微微挪动身体,将她挡住,继续放柔声音:“咱们先吃饭,好不好?我瞧瞧你的脸——好、好,我不动,好孩子,别怕。”
黛娘闻到蒸点特有的面香。她抬头,审视冲进来的人——一个少年人。他表现得尽量友好,但黛娘不敢放松警惕,这个年轻人的余光一直扫向自己的嘴巴,或者说自己咬住的那只手。
少年将手中蒸屉放下,打开,十多个白面馍馍露出来,一时间香气四溢,黛娘听到自己的胃响了一声。
少年看着自己的脸,伸手拿起一个馍馍,递了过来。
他动作的一瞬,被咬住的男人有了一些细微变化。他微微侧过头——如果黛娘这时候抬脸,会看到男人冲少年做的嘴型:出去。
少年却视若无睹,冲她微笑,向前递了递手。
黛娘耸耸鼻子,终于张开嘴,抢过那块馍塞在嘴里。她牙齿嘴边沾连的血迹洇了白馍,倒像自己吃的太快咬破了舌头。
她这一动像一个讯号,女孩们蹲着掩着衣服上前,迅速从笼屉里抢了白馍,远远缩到墙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男人蹲着看着她们,黛娘发现,他眉头皱起,鼻中一股一股地出气。这种神情,她只从爹脸上见过。
她视线一挪,见旁边那个少年扶着男人的手臂,已经泪流满面。
等第二个馍吃完时,一个身穿皮甲的青年人走进来,将一把带血的刀双手捧给男人。一看到刀,好容易安静的女孩们又尖叫起来。
黛娘却眼睛睁大,眼中倒映那把刀的模样——
“在我们老家有一座将军庙,只要把冤情写成字条,挂在金像的刀柄上,他就会为我们伸冤做主了。”
“他有一把好长好长的刀……”
“有一个圆头的刀把,是一把环首刀。”
圆头的刀把。
环首刀。
黛娘抬头,看着男人的脸。
月娥说,他会打跑所有的坏人,把我们带回爹爹妈妈身边。
月娥说,他会来救我们的。
月娥说,他是神仙,是大将军,他也是陛下。
月娥问她,黛娘,记得我们怎么叫陛下吗?
“六哥。”
黛娘抓住男人的手臂,带着点不确定、带着点惊喜、还带着点哽咽,“你是不是六哥,是不是做皇帝的六哥、在潮州做大将军的六哥?这是你的刀,这真的是你的刀?”
男人点点头,从腰间拔下那个空刀鞘,将那把环首刀插进去。
严丝合缝。
黛娘看看那刀,再看看他,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哇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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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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