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焦急的神色,萧玠想笑,却听到自己冷静地说:“没事。”
接着,他转头看向樊百家,像一个真正的没事人一样,继续问:“除了这件事,讲一件你们真正的事。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借小秦淮的线路鬻人妻女的?”
樊百家说:“就是在京乱爆发的第二年,也就是梁皇帝下令紧闭娼馆不久。奉皇六年,二月。”
萧玠没有说话,这让虞闻道意识到,奉皇六年二月是一个不可触碰的节点。一直以来,萧玠似乎不在意外人对他伤痕的审视,直到这一刻虞闻道才觉得,那是因为他从没有暴露过真正的伤疤。
樊百家没等到萧玠的回复,只得继续:“我们第一次运送的是二十名苏州女孩,最大不过二十岁,通过水路运往京城。以防万一,她们路上都要服用一种名叫‘春日醉’的迷药,但在长安交易的那天,最后一个女孩的药效到了。她醒过来,开始挣扎。哪怕她被堵住嘴,撞击马车的声音还是引来众人旁观。有人将这件事报给金吾卫,我们收到消息时,金吾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萧玠说:“但这件事并没有暴露。”
樊百家点头,“比金吾卫更早,我们先遇到了送永怀公主灵柩出城的队伍。”
虞闻道感觉到,这四个字如同霹雳,叫萧玠浑身哆嗦一下。他从椅中霍地站起来,双目如喷烈焰,他不顾风度、不顾章程地颤声问道:“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对公主的丧仪做了什么?”
樊百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道:“永怀公主是大王的女儿,送葬队伍中有我们相熟的头领……”
“我们把她塞进了公主的棺椁。”
公堂里响起一场无声的爆炸,彻底寂静了。
樊百家几乎是每根眉毛都在颤抖,他一直没有听到萧玠的声音,这巨大的沉默几乎溺死他。在他鼓起劲抬头的一瞬,萧玠看到他的脸,突然推开椅子冲过来。
樊百家听见重重一响,知道是萧玠膝盖撞在案角上。这时候萧玠已经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他不敢相信,这个孱弱的皇太子居然有如此强烈的爆发力。那张苍白的少年的脸近在眼前,樊百家发现,在他眼中金色的怒火前,居然是一层蓝色的泪光。
太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敢动她的棺椁……你们敢动她的棺椁!公主是你们能亵渎、是你们能染指的吗?!南秦人……她是秦大公的女儿,你们不知道吗!”
他十根手指松开樊百家,颤抖着捂在自己脸上。虞闻道冲上来时,听见萧玠指缝里挤出一道短促的嚎叫。
太无助了、太痛苦了、太绝望了。那种痛苦和绝望几乎像被人活活捏爆心脏。
虞闻道立刻把萧玠抱在臂弯,没有强行打开萧玠的手掌。这一刻,萧玠表现在人前的所有尊严和自持荡然无存。他听到萧玠的呜咽,感觉到萧玠把额头抵在自己手臂上,在破碎的哽咽声里,身体抖若筛糠。
“郎中,快把郎中找来!刑部有没有就近的医官?”虞闻道急声道,“员外郎,今天先到这里,殿下玉体为重。”
崔鲲眉头未舒,看了看萧玠,正要点头。
突然,虞闻道感觉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指收紧了。他身后发出一道喑哑的声音:
“你不是南秦人。”
虞闻道一惊,转身,见萧玠已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带着满脸泪迹,慢慢走到樊百家面前蹲下,声音已经平静,开口时甚至没有一根睫毛颤动。他说:“亵渎灵柩,这是光明宗不会容忍的重罪。光明教义讲究赏罚分明,就算你搪塞过金吾卫立了功,只凭这一条,也不会留你在小秦淮里。你在说谎。”
萧玠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一本日日携带的明王经,随手翻开一页,举到他面前,“念。”
樊百家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秦地古篆体,汗出如浆,道:“……草民不信教。”
“哦,不信教。”萧玠拨开他脸颊侧的乱发,“不信教的人都要黥面,你的刺青呢?”
“我……”
萧玠厉声喝道:“你不是南秦人——说!是谁要你嫁祸的,你想拿南秦做什么文章?”
樊百家粗重呼吸着,眼珠滚动一下,突然两腮一动——
崔鲲双目精光一闪,当即喝道:“他要咬舌!”
几乎是同时,虞闻道一条手臂蟒一样蹿出,死死捏住樊百家两腮掐开他的两腭。已有血沫从他口中涌出,但还没有咬断舌头。
萧玠一只手扶着虞闻道肩膀来支撑身体,他缓缓直起身,说:“他不仅知道我的家事,还了解宫中的秘闻。留着他,找人给他看舌头,不要让他死掉。等我下次审问,不要一个无法开口的哑巴。”
说完这句话,萧玠拔腿走出衙门,一个人站了好一会。
身后响起脚步声。
崔鲲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殿下的私隐臣无意探查,但殿下‘家事’和南秦的瓜葛,臣不得不请教。”
萧玠转过头,“鹏英,我现在不想说。”
崔鲲面有不忍,还是道:“臣知道殿下有隐衷,但陛下命殿下旁听,不就是因为殿下是唯一知道这隐衷之人吗?而臣奉旨督办,殿下还信不过臣吗?”
萧玠嘴唇颤抖,仍一言不发。
崔鲲以为他态度松动,继续道:“天家无私事,更何况这桩案子牵涉甚深。永怀是秦公的女儿,公主只是陛下的追封,她和殿下究竟……”
“崔卿!”萧玠突然喝断,他平复一下气息,道,“这件事,你永远不要问。”
崔鲲鼻中重重出一股气,冷笑道:“永不过问——就算关涉案情,关涉这十八女子、这十数年里百千女子的性命吗?”
萧玠抬头看她,说:“员外郎,你可以先告退了。”
崔鲲深深看他一眼,一揖及地,转身甩袖就走。她重重、飞快离去的脚步声里,萧玠的后背再度颤抖起来。
“殿下。”
是虞闻道的声音。
萧玠转过头,见虞闻道站在身后,无事发生般笑着,伸手向他递过酒囊。
萧玠笑一笑:“我不能吃酒的。”
虞闻道说:“不是酒,是梨浆,对喉咙好的。”
这酒囊他今天一直随身带着。
他是专门给自己带来的。
萧玠接过来,手握住那只玳瑁盖子,却怎么也拧不开。他抬起手,五根手指连着整个手掌都在颤抖。他瞧了瞧,又举向虞闻道,笑着说:“你看,一个罪犯,居然叫我这么害怕。”
虞闻道紧紧握住他的手,拇指间,两枚白玉扳指相碰。
萧玠盯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前,生出一双木屐。只露出半个屐底,双脚被儒生的青布袍摆遮盖完全。
李寒的脑袋又要掉下来了。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张臂接住他的人头。他抬起右手,掩住了脸。
樊百家的话是假的。
但李寒的死是真的。
萧玠尽力把自己缩起来,这时候才发觉,左手仍被虞闻道牢牢牵住。用力地,难以分割地,像本为一体那样。
萧玠脸仍埋在袖中,无法控制声音的颤抖,“什么都别问,好吗?什么都别问。”
虞闻道只和他十指交扣。
过了好一会,萧玠才重新抬起脸。他扭过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
他哑声叫:“三哥。”
“你能……抱抱我吗?”
各部门请注意,樊百家在胡诌!皎皎的棺椁好好送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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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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