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隆嗡隆的雨声人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里,萧玠渐渐恢复了视觉。他转了转眼睛,先在头顶看到一双晃动的脚掌。脚趾蜷缩,脚背紧绷……往下,是有些抽卝搐的小腿线条……再往下,他看到一双手,一双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攥在那痉卝挛的双股上……是自己的手吗……
这时候,萧玠听到一声低吼——有人压在自己身上。他在这时候恢复了部分知觉——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拧紧了,胀得要命、痛的要命,也痒得要命。他找不到出口,像火烧也像虫子咬,只能扭着身子来躲……有棵树,有个人多好……他像紧紧抱着什么人,伸着脖子大叫却叫不出一声……那些人哭喊着,勒令着……房门重重关上,跑动声响起来……发怒声,大雨声,拍打声,喘息声……
萧玠跌在榻上,那双手终于脱离了……他随之望去,见脱离的还有另一样,从那青紫遍布的腿面掠过,留下一条蛇一样的水痕……那感觉像在自己腿上……
是自己的腿吗?
有人将他抱起来,从身后大力地将他抱住。在那人掀过被子盖住他之前,萧玠迷惘地往下摸了摸,像水蛇破壳时浑身包裹的黏液。
他还没明白过来,无意识地垂头,看到几个全副武装的禁卫手持长棍,将一人叉在地上。
那人赤条条的,和他一样。头发糟乱的,和他一样。神智不清地,和他一样——他两手被反剪在背后,右手掰成一个几乎扭曲的弧度——
终于,一缕意识挤入脑中。萧玠看到了——
白玉扳指。
和他一样。
……
“阿玠,阿玠?”
是谁……谁在叫他?是阿耶吗?阿耶来找他了!
那呼唤声带着焦急,一会模糊,一会清晰。萧玠想回应,却像被割断声带,挤不出半点声音。他张了张嘴,只发出沉在井底般咕嘟咕嘟的气泡声。
渐渐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漆黑中唯一的光源也越来越远。阿耶要离开了。是因为找不到他,还是终于要放弃了?
萧玠徒劳地伸手抓了抓,看到的还是那个人的背影。
他真的要离开了,再一次。
还要追吗?还要求吗?追了求了,他会留下吗?
算了吧。
萧玠闭上眼睛,放下一直挽留的手臂。
突然。
一只手从上方降落,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萧玠在看到他那双流泪的眼睛前,先听到他的呼唤。他那样焦急、那样痛心地叫自己的名字:
“阿玠,阿玠!”
一遍又一遍。
萧玠的手指微微颤动,终于,虚虚搭住他的手腕。
萧恒坐在榻边,看着萧玠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连声冲屏风外叫道:“太子有意识了,请太医,把太医叫来!快!!”
阿子听见消息,连滚带爬地翻出门槛冲向庭院。秋童快步赶进来时,见萧恒伏在榻上,额头贴着与萧玠十指交握的手,脊背微微颤动。
东宫鱼贯出入的脚步声里,太医怀抱医箱、气喘吁吁地赶到,替萧玠搭过脉,宽慰道:“发了汗就好,药毒已经拔出□□,等烧退了人就能清醒了。只是那药太过猛烈,殿下身骨单薄,一时受不住,多睡几日也是好的。这几日饮食要格外注意,清淡为上,最好先吃粥食。殿下的外伤……等退了热再敷药。”
萧恒一一应过。
秋童送太医出去,再回来见萧恒正打开那些瓶瓶罐罐,挨个看过,说:“他底下伤得厉害,这些东西不能用。他阿耶从前有一罐药膏,是个漆金小盒,在我枕头里,那个要温和许多。你回去找找。这几天的折子都送到东宫来,我住这边。”
秋童忙应一声,说:“尉迟将军在外头候着了。”
萧恒点点头,要起身,萧玠那只手仍紧紧抓着他,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他一动,萧玠眉头便颤一颤,嘴里含糊叫些什么。
萧恒俯身,额头抵在萧玠额头上,喃喃道:“阿玠,阿爹马上回来。好孩子,阿爹马上回来……”
秋童看不得,眼泪已落下来,萧恒已轻轻抽出手臂,从一旁取过给萧玠冰额头的手巾揾了把脸,站起身时,已经毫无表情。
***
尉迟松见到萧恒时大吃一惊。不过一夜,皇帝竟似老了十岁。但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查得怎么样了?”
“玉陷园的来龙去脉,臣已大致清楚,特来回禀陛下。”尉迟松抱拳道,“数日前,殿下拿住一名自称小秦淮的线人,名叫樊百家。他前日招认,有一批女孩被囚在玉陷园,殿下不敢大意,亲自带了太子六率去救人。在玉陷园中,共解救女子二十三名,将要返程时,天降暴雨。”
“暴雨。”
“是,雨势太大,直到深夜也不见停,殿下便命众人就地休整。殿下就寝后,有两个女子潜入殿下阁中。二人名唤杏蕊、桃红,一个十三,一个十四。按她们的供词来说,她们的上头人勒令她们在殿下香炉中燃一块方香,半个时辰后……入阁侍寝。”
“上头人?”
“据她们所说,是个男人,穿一件黑斗篷,看不出面容。”
萧恒沉默一会,问:“香呢?”
尉迟松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奉到萧恒面前。
萧恒打开一看,见是半块烧剩的香脂,色泽粉红,膏体透明。几乎是看到此物的一瞬,萧恒的右手就颤抖起来,啪地将帕子掼在地上。
尉迟松声音艰涩:“此物名唤烈女乱,是从前娼馆……调教女孩的猛药。坊间有言,不论三贞九烈,但凡被此物催情……”
尉迟松不敢看他脸色,吞咽一下,继续道:“那两个女孩进去不久,嘉国公世子察觉不对,便赶来将人轰了出去。臣猜测世子养尊处优,并不晓得是香炉里加了东西,只怕那时候香刚点起来,他也在屋子里……”
尉迟松没有说下去。
堂中一片死寂,尉迟松垂首而立,甚至听不到萧恒的呼吸。他乍着胆子抬头,见萧恒一只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捂住脸,这么躬身垂头。
许久,他才听见萧恒微哑的声音:“樊百家呢?”
“死了。”尉迟松叹气,“他一颗牙里镶了鱼肠囊,藏了毒药。”
“那两个女孩,毒解了吗?”
尉迟松一愣,“随行的郎中给瞧过,应当没有大碍。”
“叫太医再去给她们看看,若要服药,和太子的一块抓给她们。”
“是。”
萧恒默了一会,又问:“消息封锁了?”
“太子六率赶到时当即堵了园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卫队以为殿下遇险,全部闯了进去,连同刑部的几名官员和录事也……当时,殿下和世子正……”他涩声说,“那香才燃了一半。”
尉迟松低下头,看到皇帝抵在案上的拳头开始不住颤抖。皇帝深深呼吸几下,冷声道:“传旨,谁敢妄议此事,我割了他的舌头。”
尉迟松浑身一震。
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会说的话。
但绝不是今上会说的话。
尉迟松不知要不要应,迟疑之间,突然听到一声哽咽:“……他才十六岁啊。”
尉迟松心口一堵,想要劝慰,皇帝已转过脸来,脊背挺直。尉迟松看到,日光照射下,他脸上挂了两道泪痕般的光芒。
皇帝说:“带虞闻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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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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