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虞闻道僭越地握住那只递茶的手腕,额头贴在上面,哽咽道:“陛下,殿下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萧恒另一只手拿过盏子,从一旁搁下。

“你想瞧瞧他吗?”

虞闻道走进屏风,身拖着腿,腿拖着脚,像个残疾。秋童已取了药膏回来,听到屏风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秋童几乎无法置信,这个夏秋相交之际,居然有人坠入生命的隆冬。而那呕出心来的声音更像一场哀悼,为那即将到来、也再不会到来的春天。

未识男女的秋童并不明白这一切,直到他看见萧恒的脸。他熟知萧恒的表情,而萧恒熟知这感觉。

在虞闻道离去两个时辰后,萧玠终于苏醒,一触到榻边萧恒的双眼,立刻滚下泪来。

“咱们回来了,好孩子,咱们回来了……”萧恒忙给他擦泪,轻声问,“身上还难受吗?烧刚退了,头痛不痛?”

萧玠强力把头抬离枕面,萧恒会意,立刻俯身抱住他,手臂穿过他身后抱住他的脊背,哄道:“阿爹在,阿玠不怕,阿爹在呢。”

萧玠抱紧他颈项,一抬手臂就露出肌肤上的青紫指痕。萧恒不敢用力,只拍打婴儿一样轻轻拍打他,过了好一会,他才听到儿子完全哑掉的声音:“……他呢?”

萧恒没有说话。

萧玠连抓紧他衣襟的力气都没有,断断续续道:“阿爹,不、不是他的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下雨了,我们找了房间住下,然后进来两个女孩……我、我不该进那间房子,我不该留在园子里,我应该立即带人回宫的……我……你救救他阿爹,你救救他……他爹知道,要把他打死了……”

萧恒柔声道:“好,好,阿玠,阿爹没有怪罪他,阿爹会跟嘉国公讲好这件事。”

他迟疑许久,还是道:“阿玠,你同阿爹讲,你心里喜欢他吗?”

“我……我不知道……”萧玠哽咽道,“我不知道呀!”

“阿爹不问,阿爹不问了。你好好睡一觉,阿爹陪着你,好不好?”

萧玠伏在他怀里,浑身颤抖,却没有出声。

萧恒心中一紧,刚想开口,就听见一道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他们都瞧见了。”

萧玠整个人缩在榻上,脸埋在掌心:“他们都瞧见了,他们那样瞧着我,他们、他们……”

他伸着脖子喘了许久,终于放声大哭道:“阿爹,我对不住你,我叫你丢脸了,我叫你丢脸了!”

秋童正端了药来,还没走到门口,就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叫得一震,手一哆嗦,用尽全力才抓稳药碗,刚松口气,两行眼泪却坠落下来。

***

玉陷园之事沸沸扬扬,成为朝野尽职的大案和谈资,皇太子的精神状态也成为官员们试图打探之事。

越来越多的京官前来问候,但几乎没有人得以踏入东宫的门槛。向来性情温厚的内官阿子忍无可忍,也发作一通。

在一个黄昏,阿子出门去太医局拿药,却被一道浅绿身影拦下。阿子看清是谁,勉强撑起笑容:“汤员外郎好。”

汤惠峦以探花入朝,新补户部员外郎一职,此时还未上任,忙道:“不敢担中贵人如此称呼。”

阿子想起萧玠从前对他多有关怀,便耐着性子问:“汤郎这个时辰入宫,不知有何贵干?”

汤惠峦将一只匣子捧上,道:“这是臣家传之物,请中贵人转交殿下。”

阿子打开,见是一块美玉,通身无瑕,念起萧玠曾在宴席道,汤惠峦故乡的芙蓉美玉为天下一绝,想来便是此物,忙道:“如此厚礼,殿下断不肯收,这是东宫立下的规矩,汤郎还是拿回去吧。”

汤惠峦道:“此物安神助眠,以此蘸取药物滚动肌肤,更有化瘀之痛的奇效。贵人莫要推辞,殿下如今正能用上。”

因萧玠受损,阿子心中也十分伤痛,这一句听在耳里便格外刺耳。他忍不住冷笑:“员外郎入朝后不曾拜见殿下一次,今日反倒无事献殷勤——原来是打探消息来了!殿下往日如何待你,您一朝成势,也要学拿起子狼心狗肺的东西踩人伤口来了!”

汤惠峦忙道:“臣绝无此意,臣只是想为殿下尽一份力……”

阿子冷笑:“用不着,您还是带着东西,打哪来回哪去!”

阿子故意当着院外宫人发作,就是要替萧玠立一个规矩,当即要丢那匣子,却被人喝道:“阿子,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阿子抬头,见是秋童上前,急道:“师傅,就叫他们这么欺辱殿下吗?”

秋童蹙眉,“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探问消息的是这么个打听法,只送东西,一句旁的不问不说?好心歹心你分不出来,如何在殿下跟前行走?”

他将那匣子接过,对汤惠峦笑道:“感谢员外郎挂念,东西我做主,替殿下收下。只是员外郎近日不要再来东宫,您知道缘故。”

汤惠峦向他拱袖,“在下晓得,谢过大内官,臣遥祝殿下福寿绵长。”

汤惠峦告辞后,仍听到满道宫人窃窃私语,议论他被一个内侍发作却只能卑躬屈膝的姿态,似乎相较阿子,他更像个奴婢。

汤惠峦脸上一会红一会白,也暗悔自己生出这分逾矩的牵挂之心,才招致如此羞辱。眼见角门就在眼前,正要加快脚步,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唤道:“汤郎留步。”

汤惠峦转身,面露讶然。

***

阿子发作后,东宫消停了好一阵。但萧玠的情况却愈发低迷。

这段时间,萧玠开始频发噩梦,或者说,终于隐藏不了他噩梦缠身的事实。萧恒不放心,便搬到东宫来住。

这一段萧玠十分抵触与人触碰。上药的事他只让萧恒经手,每日固定时分,萧恒屏退侍从,键好门窗,萧玠坐在榻边,垂着脑袋,看自己从屐中脱离的脚趾,一个一个分开,又一个一个合拢。他看得很认真,像在看几条碰头碰脑的小鱼,而不是长在身上的、自己的脚。

萧恒将床帷放下,架子床里便是四四方方的一天一地。这时候,萧玠的脚背动了动。他重新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慢慢爬上榻,背身伏到枕上。

榻边响起哗啦水声,是萧恒绞好手巾。他拿过药膏坐在榻边,抬手抚摸萧玠后脑,感觉到儿子一瞬间的闪躲。

萧恒静了会,五根手指缓慢梳理萧玠的头发,轻声道:“不怕阿玠,是阿爹,阿爹给你上药,不怕。”

萧恒虽勒令不许议论,但成效甚微。宫闱秘辛素来受人热议,皇太子这场混乱床事已经成为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千百年后,仍会作为史馀叫人津津乐道。只说现在,萧玠只在东宫,就能感受到窥探的目光和絮语,他像一个剥衣示众的罪犯,赤身**地游荡在这红墙下。而这里,原本是他的家。

萧玠不肯走出房间。

萧恒在照顾萧玠的同时,着手调查这场处心积虑的陷害。萧玠审理献女一案,这些刚被解救的女孩就差点被太子强占,若没有虞闻道横插一杠,监守自盗的罪名就栽在了萧玠头顶。如此一来,作为贿资的女孩都送进了东宫,正义的太子才是最大的受贿人。王府众女案就成为贼喊捉贼的笑话和彻头彻尾的丑闻。

他们究竟怕萧玠追查什么?或者说,萧玠已经查到了什么?

萧恒调来刑部卷宗,问前来面圣的崔鲲:“太子给许仲纪去了书?”

“是。”

“有没有最近的答复?”

“许将军已清点当年查封小秦淮的旧人,本当不日抵达京城。但在路上,将军一行突然病倒。”

“病倒?”

“是,全员上吐下泻,据军医诊治,是饮食不干净,得了痢疾。”

萧恒啪地将卷宗合上。

崔鲲等待片刻,才开口道:“将军威望深厚,殿下更是千金之躯,凶犯歹心再甚,也不敢轻举妄动。殿下与将军相继出事,说明他们的命脉已经握在殿下掌中。陛下,越到此时,越要追查到底。”

萧恒还没说话,秋童已经趋行近前,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

才听了一句,萧恒便遽然变色,迅速对崔鲲说:“这件事我记下了,你先回去。”

“陛下……”

“崔卿,”萧恒沉声道,“你先回去。”

崔鲲先行告退,脚步声还没完全远去,萧恒已厉声问道:“谁把他阿耶牵扯出来的?!”

秋童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奴婢也不清楚,如今宫里宫外传的有鼻子有眼,说殿下是陛下和大公……无母而生,实为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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