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离开不久后,萧恒做了一件令人不得其解的事。
他赶到乱葬岗,重新挖出假王云楠的尸首。
几乎是那副残连的骨肉一出土,秋童就忍不住呕起来。坟旁的苍蝇嗡地一哄而上,萧恒却只放下铁锨,刀尖拨开附在骨上的蛆虫,一节一节摸那具带脓的骨头。
这样摸了一会,萧恒收回手,说:“这人不是影子。”
秋童大惊失色,“可按他的供词……他背上的伤疤,还有人皮面具……”
“长生蛊作用在骨,骨头会有青黑色的纹路,他骨头是白的。”萧恒脸色发沉,“是我失察。”
如果不是萧玠出事敲响他的警钟,他大抵也就根据那伤疤和面具,将他算作影子逆党了。
秋童脸色仍有些发白,“但他……晓得陛下的名号。”
那声重光。
他不是影子,但深知影子的手法,还知道萧恒和影子的渊源。
背后这只手,和影子关系匪浅。
突然之间,萧恒身形一顿,迅速拨开滑落的土砾,仔仔细细地俯身察看。片刻后,他几乎肯定道:“这是个军人。”
“军人?”
“对。他的腿骨断过,但接骨的手法不是夹板,是用红铜草的茎汁和米浆水泥黏合。这是从前南方军队常用的接骨手法。这种方法对骨骼有所损伤,会留下类似灼烧的痕迹,筋膜接连处的骨头会发红,但见效极快,如果是腿骨没有完全断裂,不过五天就能再度上阵。看他骨骼磨损情况,应该是接骨不久就进行过剧烈活动,很多次。”萧恒指了指,“他肩胛骨的磨损和常人不同,经常担负重物,但从他脊骨状况来看,绝对不是劳力。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常年戴甲,再加上他虎口处指骨的磨损……”
萧恒没说下去,站起身来。守在一旁的龙武卫会意,重新将尸骨合入坟坑堆土。
一个军人,和影子干系颇深……
他立刻想起一个人。
萧恒转过头,“传我的口谕,命尉迟松重新调查范汝晖麾下。”
秋童没想到他又提起这桩陈年旧事,“那可是十多年前的旧案,陛下不早就把范逆清扫干净了?”
“安知没有漏网。”萧恒道,“让他秘密处事,但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秋童连忙应是。
萧恒把环首刀插回腰间,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擦拭手指,步子还没迈开,远处便响起一阵马蹄声。一个禁卫翻下马背,奔到他面前单膝跪倒。
“陛下,夏相公来报,殿下从他那边离开了。”
***
那天正值重阳,在此之前,萧玠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夏秋声的儿子已经三岁,名唤裁冰,从小与萧玠亲热,见他独自从庭中站着,便如往常一样,将手中木球向萧玠抛去。
但萧玠并没有与他一来一回地抛球游戏。那木球砸中左胸的一瞬,他像被擂了一记重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发出一道撕裂的哀嚎。夏裁冰被吓了一跳,当即大哭起来。
夏秋声闻声赶到,他冲到庭中抱住萧玠时,萧玠奋力挣扎起来。夏秋声急忙道:“殿下,是臣,臣是夏秋声,臣是老师。”
萧玠睁开眼睛,夏秋声发现已有汗水从他额头滑落。他大口喘了会气,视线聚焦后瘫软在地,似乎想安慰惊吓啼哭的夏裁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夏秋声拍打他的后背,问:“怎么了,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那只木球仍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碰到萧玠的腿才停下。
萧玠嘴唇动了动,眼神有些发直,“我……看到了老师。”
但李寒的身影一闪而过,像个花眼。萧玠追他进屋,屋中空空如也;随他拐进回廊,廊下空无一人。他茫然环视四周,眼前一切景物摆设都加速旋转着。萧玠大口喘息之际,庭中爆发一声尖叫。
他冲向庭间时没有看到李寒,却看到仆婢围绕的夏秋声。
脸色灰白,双目迟滞,右手背在身后,悲悯地看着他。
萧玠忙冲上去,语无伦次叫道:“老师,老师呢,老师呢?”
夏秋声视线低垂,右臂微微一动。
萧玠一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
萧玠摇头后退,看他把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出来——
不不不不……
一只外袍裹成的、滴着血的——
不!!
那只包袱一抖,那颗带着腥气、血淋淋的球体——人头——准确无误地向萧玠胸口跃来。
……
夏秋声遣退众人,亲自扶萧玠上床,喂安神汤给他。萧玠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在他起身时避开他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声音嘶哑:“老师,我想去行宫。”
夏秋声眉头紧蹙,在矢口否决前,先把萧恒搬出来,“殿下知道,陛下不会答应,臣不能抗旨不尊。”
萧玠说:“老师,行宫是个好去处,教坊在那里,我可以去练练琵琶。挨着宫城也不算远……”
夏秋声肃然道:“但殿下先前在行宫出了多少事,行宫又有多少人的眼线?臣是殿下的臣子,更是殿下的老师,怎能将殿下置于如此险地?”
萧玠笑道:“在那里,也不会更坏。”
夏秋声心头一颤。
萧玠看着自己的手,灯火下,细微的颤抖被放大成影子在墙上剧烈的抖动。他说:“我现在不太能控制自己了,今天您也见到了……裁冰还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伤到他。今天我手上没有东西,可万一我拿着一块砚池,一把果刀……我不知道哪天就会做追悔莫及的事。”
夏秋声道:“臣可以送裁冰去岳家。”
“老师,你要上朝,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我。”
“拙荆……”
“我和师娘到底男女有分。出了那件事,外头现在怎么说我我也知道……叫师娘照看,有损师娘的清誉。”
夏秋声道:“臣可以告病一段时间。”
萧玠突然笑了一下,牙齿碰在嘴唇上,感觉连牙床都在发颤。
但凡碰到他的事,夏秋声居然和萧恒一样,自乱阵脚、甚至公私不分了。
“老师,你先是大梁的相公,再是我的太傅,最后才是我的老师。你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萧玠想握他的手,到底只握紧案角,“我去行宫,看着我的人更多些。大伙都是在磨日子,不会耽误什么大事。这次是我欠考虑,陛下也欠妥了,您放心,我会给您写信……我……”
他吞咽一下,还是给出一个自己也无法笃定的承诺:“我会好好的。”
***
萧玠前五天的行宫生活还算平静,直至第五天夜。
第五个夜晚,阿子已养成每夜丑时替萧玠熄香炉的习惯。这件事是临行前萧恒特意嘱咐的,萧玠的肺部不能经受太长时间的香薰,但这些日不燃安神香,他难以入眠。在宫中是这活是由萧恒来做,行宫里,阿子便一肩担之。
阿子困得有些迷,小心进门,直冲那袅袅青烟而去。他取过香铲,拨弄香灰时发出的滋啦声像烙铁印在皮肉上的声音。做完这些,阿子轻手轻脚,转身离去。
即将跨过门槛时,他察觉有些不对,回头看一眼。
一瞬间,他双眼瞪圆。
榻上空无一人。
他冲到跟前,见萧玠的外衣在旁,鞋履在地,但被窝已经冰冷。
午夜之时,行宫之内,侍卫点火,宫女提灯,纷乱匆忙的脚步声和摇晃的灯火烛火炬火一起叫醒了这座宫殿。无人注意之处,一双赤脚已经默默登上城墙。寝衣单薄的萧玠如同停栖树梢的鸟,站在最高点俯瞰整座行宫。
如果他睁着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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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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