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 93 章

房屋内门窗紧闭,杜筠点燃油灯,仔细翻检花瓣,又观察花心茎叶,道:“确是罂粟无疑。”

他拾起帕子,边擦手边说:“罂粟花和丽春花生得极像,但有所不同。罂粟茎□□,光滑无毛,无分枝,叶边缘为锯齿状,一株一花,花瓣边缘有分裂。而丽春花茎细弱,有分枝,浑身被刺,叶片纤长,一株多花,且花瓣边缘无分裂。太子庄田所种当为前者,殿下没见过,认不出也是有的。”

萧玠眉头紧皱,“不对,还是不对。唐翀收买官员容易,收买民心却难。就算是州府欺上瞒下,但那天太子庄田还来了不少百姓,全部众口一词认定这是丽春……他怎么做到的,他打的什么算盘?”

萧玠呼吸急促起来,他一这样喘气郑绥就大步迈上前,一手抚摩后背替他顺气,一手按他腕上穴道,急声道:“殿下,慢慢吐气!”

萧玠没有咳起来,反手把住郑绥手臂,急声道:“你现在带龙武卫去查抄州府,所有人不许出入,把唐翀给我带过来!但凡违抗,以谋逆论处!”

郑绥忙安抚道:“殿下,你冷静,咱们现在少有线索,切忌打草惊蛇!”

杜筠也道:“小郑说得是,当今之际更要慎行。殿下,不知谁是柳州皇太子庄田的直属监管官?”

萧玠定了定神,缓缓从椅中坐下,道:“柳州都尉郎夏秋荣。”

“夏秋荣。”杜筠反复咀嚼,“我记得当朝中书令,是叫夏秋声?”

“是,亦是太子太傅。”萧玠道,“夏秋荣是夏相公的堂弟。”

杜筠脸色沉下去,半晌方道:“依我之见,柳州州府是一早料到纸难包火,打定事情暴露便将污水栽到殿下头上。罂粟种植在皇太子庄田,就是为了让殿下涉案,坐实殿下才是牟利的最大东主。避免殿下推说不知情,便由殿下老师的亲戚分管,至少能将太子太傅牵扯进来。”

郑绥冷声道:“好狠毒的心计。”

杜筠道:“唐翀是一州之长,只怕涉案颇深。殿下还是先将夏秋荣提来询问。”

萧玠点头,郑绥当即要走,临出门又被萧玠叫住:“绥郎,你记不记得今日出城时咱们要买糕点,那货车主死活不肯卖?”

郑绥眉头一跳,“殿下觉得车中之物是阿芙蓉糕?”

“很有可能,咱们也得问问坊市里知情的人。”萧玠思索片刻,突然眼神一亮,“三娘花露胭脂对面有个棉布铺子,里头有个上年纪的阿婆,也将她请来。”

郑绥当即抱拳出门,兵分两路去寻二人。烛火之下,那枝罂粟像一只美人手腕,散发一股浓香血气,萧玠闻在鼻中几欲作呕。他想不通,再美的柔荑,现在也是一只死人的手。为什么那么多人做梦也要枕这样一只死人手?

房门再开时,棉布阿婆抱着纺锤走进来。她神情极度惊惧,缩肩耸背,两只眼睛鼠一样将屋中角落溜过一圈。萧玠走上前想扶她,她当即往后一退,咬着牙,目光狐疑审慎。

萧玠没有强迫,弯腰到和她视线齐平的高度,轻声问:“阿婆,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几天我常去你那条街买糕点,你说他们作孽。他们的确干了什么,对不对,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棉布阿婆仍不开口,眼睛死死盯着他。

杜筠劝道:“殿下,我看这位阿婆受过刺激,别逼问她。你刚刚所说今日买糕是什么事?”

萧玠将情形仔细说明,杜筠追问:“那车糕点和寻常糕点有什么不同?”

“签子不对。”萧玠道,“进城以来,我见所有鲜花制品都是用红签封口,那车用的是黄签。车主说此车外送,怕将货物弄混,特地用黄签区别。”

杜筠又问:“殿下这些日里,没有见过在柳州出售黄签的铺面?”

萧玠道:“的确没有。”

杜筠沉吟片刻,道:“只怕外送是真,区别也是真,但真正区别的另有他物。”

萧玠会出他言外之意,当即起身,先命人安置好棉布阿婆,又唤尉迟松派几个轻功卓越的卫兵潜入坊市,看看能不能找一些黄签货品回来。他自己打开包袱,拿出今日新买的糕点,拆开红签条,露出糕饼清香的酥皮。

杜筠掰开糕饼,露出鲜花酿蜜的瓤心。他取出一簪头从指间捻开,仔细嗅过后,道:“无事。”

等龙武卫将鹅黄签封的纸包递过来时,杜筠如法炮制。萧玠看到,那糕点夹心呈一种更深的紫红。接下来,他看到杜筠放下糕点,朝他点了点头。

萧玠一下子坐到椅中。

商户用红签子的正常鲜花制品来打掩护,实际要做的,是黄签标记的阿芙蓉物。

怪不得面对罂粟花田,柳州竟无一百姓指认,怪不得这些天各处走访全无线索。

不是官府一家作恶,全城百姓俱是帮凶。从种植采摘到制作倒卖,分工明确配合得当,仗着萧恒多巡穷僻之地未至柳州,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好一座从上到下、从官到民、从头烂到脚的毒城!

入夏天热,夜晚也潮闷,萧玠却觉一阵一阵骨中发冷。

白日花团锦簇的城池,一到晚上就成了腥臭罪恶的粪池。白日红光满面的乡邻,扭脸就能撕下画皮,变成青面獠牙投毒杀人的厉鬼。

怎么成了这样……好好的官员、好好的人民、好好的城市,怎么都成了这样?

萧玠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到龙武卫井然有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近前,房门再次打开,夏秋荣在郑绥跟前一步一拖地迈进门。

还不待萧玠开口,他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叫道:“臣知罪,请殿下降罪!”

萧玠脸色冰冷,“看来都尉郎知道我要问何事。”

夏秋荣额头抵地,声音埋在地砖和肢体的狭小空间里,听上去异常沉闷:“臣是皇太子庄田主事,殿下召臣,自然要问田务……”

萧玠点点头,“那我问你,庄田里种的到底是什么?”

夏秋荣眼睛一转,正要开口就被人打断:“不要油嘴滑舌。”

郑绥道:“殿下代天巡狩,若有谎言,罪同欺君。”

夏秋荣忙道:“是,是。”

他眼睛觑向萧玠,迅速垂首,低声道:“是……阿芙蓉。”

萧玠连连冷笑:“好,好!我大梁官吏竟以此牟利以此为生,好极了!我问你,你是受谁主使种植阿芙蓉的——你自己绝不会有这个胆子。”

郑绥唰地拔出腰间,冷声喝道:“说!”

夏秋荣趴在地上,连声哀求:“我说,我说!太子庄田一切事宜都是听从堂兄夏秋声夏相公安排,夏秋声确系主使啊殿下!”

萧玠霍地立起来,震得桌上断花一颤。他疾声喝道:“夏秋荣!你可知攀诬朝廷大员是什么罪名!”

夏秋荣连连磕头,“臣不敢,臣区区八品小官,这样大的主意,臣一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操办不来啊!堂兄素来清贫,但嫂夫人体弱,小侄儿也常年吃药,更别说前两年雁浦公的坟地要迁,进进出出多大的开销,那风水宝地还是臣帮着相看,足足花了五千余两!臣不敢欺君,不敢欺君哪!”

萧玠一时气堵,剧烈咳嗽起来。郑绥顾不上夏秋荣,忙解他的荷包找药给他。混乱之中,门外也隐隐骚动起来,一道声音贯穿夜色也贯穿房门,正叫道:“臣柳州刺史唐翀求见太子殿下!”

郑绥等萧玠缓过气,方扬声道:“放唐刺史进来。”

房门又开,唐翀已官服整齐地趋行入内,先拜过萧玠,又问:“殿下脸色怎么这样差?这不中用的哪里冲撞了殿下,殿下告诉我,我一定严惩。”

萧玠道:“唐刺史好大的官威。”

唐翀拱手,堆笑道:“殿下在上,臣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萧玠冷声道:“种植罂粟私作阿芙蓉,也是借的本宫的威风吗!”

唐翀讶然:“怎么,这事儿殿下真不知道?”

他这样直白招供,出乎萧玠意料。正疑惑间,唐翀又压低声音,问道:“柳州的阿芙蓉作业,不是殿下授意、太子太傅专程对接吗?”

两口一词。

“专程对接,那就是有来有往。”萧玠面无表情,“他和你互通有无的书信呢?给我。”

唐翀道:“每次书信都特意强调阅后付炳,臣遵照嘱令,全部烧了。”

“好一个空口白牙!”萧玠喝道,“既如此,你指认夏秋声主使,又有什么凭证?”

“柳州府上下俱是人证。何况若非夏相公授意,臣又怎会不顾规制,叫夏秋荣一个八品都尉郎监管此事?”唐翀不疾不徐,缓缓道来,“殿下,何况夏氏堂兄弟交从紧密,夏秋荣连妻儿都寄居长安、由夏相公代为安置,这样拳拳的兄弟之情,说他为夏秋声办事,难道没有半分道理吗?”

萧玠看了他一会,冷笑道:“唐刺史心有七窍,好玲珑的心计啊。调用夏秋荣,怎么也能拉夏相公下水,又带上满城百姓做你的伥鬼。这样上行下效,你要满城都做你的陪葬!”

他一下子拧住唐翀衣领,手上出了汗,叫官袍上的禽兽绣图磨得发痛。萧玠厉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让所有柳州人卖掉良心做这等丧尽天良的营生的?”

唐翀静静看他,突然说起另一件事:“臣听闻玉升元年,西琼兵围潮州,城中粮草断绝。陛下为了守城,开了人食人的先例。如此丧尽天良之举,潮州上下竟争相效仿,甚至在怀帝当政便公然推陛下为首,殿下觉得,陛下是怎么做到的?”

他微笑道:“民心似水,顺昌逆亡。臣罪大恶极也是为百姓谋利,人为财死,这样天大的财富,他们能不跟从吗?”

萧玠浑身哆嗦起来,郑绥忙将他扶起,听萧玠喝道:“押下去……让他认罪画押,明日午时当街斩首!”

唐翀仍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整理被萧玠揪松的衣襟,徐徐道:“臣官居四品,是朝廷命官天子门生。按大梁条律,独陛下有权生杀官吏。殿下只是太子,无权斩杀微臣!”

萧玠冷冷道:“本宫代天巡狩,有便宜处置之权。本宫杀你,正合法度!”

唐翀像刚刚醒悟,“原来合法,那臣引颈受戮别无他话。”

他抬头凝视萧玠,“但殿下,臣记得陛下新颁的政令规定,凡炮制、贩卖、走私阿芙蓉物二斤以上,判处斩首。按这条律令,把柳州人杀光都不够。殿下既要依法办事,那就请天子卫队尽诛罪人,屠遍柳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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