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监令上任不过数日,刻薄的名声已在织染署传得沸沸扬扬。姜晞见着他,心头自然有些发怵,但若临阵退缩,想想小招,却又不忍。
于是定下心来,径直走到那男子跟前,屈膝一礼,鼓足勇气,开门见山道:
“大人,我是绫锦坊的织娘姜晞,有件事想求你……”
因晓得他新官上任,人多事杂,而自己人微言轻,监令未必肯听她絮言,姜晞迅速简明扼要地将事情重述了一遍,又情辞恳切道:
”这样重要的考校却出了这样的纰漏,显失公允。还望大人能让人将这台织机挪出织房,允许先前用这台织机的织娘能重新再考校一次。”
她说罢,敛气凝神,垂眸望着他腰间的蹀躞带,静静等待着这位以严厉寡情著称的监令大人的回复。
只是,姜晞未曾料到的是,自己竟会在织染署的值房里认错了人。
眼前之人并非织染署新任的严监令,而是凉州声名赫赫的定北侯裴琰。
只不过如今裴琰在凉州的地位十分尴尬,与凉王卫昌的关系堪称微妙至极。
之所以会如此,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十余年前,恰逢皇朝更迭,乱世诸侯割据,叛乱蜂起。
卫昌原是前朝凉州刺史,变乱初起,便自封凉王,招兵买马,气势颇盛,是雄踞一方的枭雄。只是凉州僻远,北面又有胡族侵扰,凉王虽有问鼎中原,逐鹿天下的野心,到底未成气候。
等到中原大魏铁血荡平山河,亟待侵吞秦凉二州,一统北境之时,卫昌审时度势,遣了使者往洛都,上表向魏帝俯首称臣。
朝廷随即敕封卫昌为凉王,并派遣定北侯裴琰往凉州做督军,监察地方军事。这无异于给凉王这头猛虎拴上辔头、套上嚼子。
但秦州尚未平定,声势不容小觑。凉王韬光养晦,许是等待着秦魏鹬蚌相争,自己坐山观虎斗,诈降不过缓兵之计,岂能当真甘心数十年心血拱手相送,听凭权柄外移?
朝中甚至有人笃定,裴琰这个督军一到凉州,定然会被凉王架空软禁,甚至哪日出点意外都不稀奇。
但如今裴琰已安然锲入凉州军中长达七个月。
三月初,数千胡人侵扰边境,裴琰率领小股凉州军巡边之时狭路相逢。原本是孤立无援,险象环生的逆境,但乱军之中,裴琰于数百步外引弓,一箭射杀敌首,致使群虏溃散奔逃。凉军士气大振,大破而还。
此一役,凉军以少胜多,俘获战俘数百人,缴获大量牛羊皮毛及车马弓箭,重挫胡虏锐气。因此,此战规模虽不大,但裴督军骁勇之名却不胫而走。
他原就出自河东望族裴氏,颇有衣冠遗风,而今又一战成名,不少好事者在背后议论,说裴督军文韬武略,勇毅贞干,实不在凉王之下。
凉王原先晾着裴琰,并不愿他插手州中军务,自然不肯留他在王城接触军机枢密,只打发他到最僻远的边境卫所坐冷板凳。若他运道好,吃两年沙子,就晓得知难而退。若时运不济,死在乱军之中,朝廷也怪不到自己头上来。
可边关捷报一传来,凉王却再坐不住了,不敢再养虎为患,以封赏将士为名,匆匆将裴琰召回城中。
昨日,裴琰甫一进城,便听心腹来报。说是凉王已暗中悄悄为他物色了好几个绝色美人,其中一个女子正是来自绫锦坊。
今日,织染署中的署丞邀他前来挑选封赏将士所用的布帛,趁着郎官们陪同亲卫去库房搬东西,这美人就不请自来,编了套说辞妄图引起他的注意。
裴琰垂目打量着面前清艳至极的小织娘,见她生得修眉敛黛,遥山横翠,一双略显深邃的桃花眼,眼尾微挑,翘出清媚的弧度,目中似盈三春之水,潋滟横波,摄人心魄。
这样清媚昳丽若初春海棠的女子,果真有几分惑乱人心的潜质,难怪会被凉王相中,想送到他身边做奸细。
裴琰心下了然,唇角不禁扬起微微的嘲讽,笑问姜晞:
“听闻近日织染署风声鹤唳,各坊织娘见着严谦如同耗子见了猫,躲都来不及。你却迎难而上,一头撞到我面前,实在是胆色过人。你既将主意打到我身上,自然晓得该付出些代价。不知这代价,姜娘子可承受得起?”
他话中的机锋,姜晞自然听不明白。原以为严监令必会刁难自己一番,事情还有得磨,没承想他竟直接开口向自己索|贿。
一愣之下,转瞬便明白,他此番大张旗鼓裁撤署中匠人,兴许为的就是这个。
姜晞心中暗恨,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想小招,只得认命地从怀中摸出钱袋递过去。
因始料未及,她事先并无准备,里头只有散碎的一两多银子和几十枚铜钱,唯恐他人心不足,嫌弃这点银钱不够看,忐忑道:“这点薄礼,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裴琰望着递到手边的浅青色绣袋,眉尖一挑。他话中警告之意已昭然若揭,这小娘子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姜晞悄悄觑他神色,见他嘴角噙一抹冷笑,眼神却讥嘲,晓得他嫌弃钱少,生怕他变卦,急道:
“我上月问宋娘子买了一套花本册子,因此手上暂时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等这个月的工钱发了,一定给大人送来。”
因严监令刻薄寡恩的名声在外,姜晞唯恐他不愿通融,只得将姿态放得极低,再次放软声调,与他求情道:
“大人初来乍到,或许不知道,织染署中的织娘大多家境贫寒。署中曾明文定下,凡丝缕之技,学艺需得四年。大人也许很难想象,一个织娘要学有所成,个中要经历多少艰辛之事。如今她们身上,又需得背负一家上下的生计……”
想起署中许多织娘这些年来起早贪黑的艰辛,而今多少憧憬毁之一旦,姜晞眼中一酸,心下有些黯然,抬手擦了擦眼角沁出的薄泪。
裴琰抿唇望着女人素净的发顶,耐着性子听她真情流露的矫揉粉饰。可笑这织娘当他是傻子,戏倒做得滴水不漏。幸而他早有戒心,美人惺惺作态,梨花微带雨,不过徒增笑料尔。
姜晞见他态度异常冷淡,只以为严监令果真寡情,所爱大抵唯有银钱罢了,又怎会为一众织娘共情。
他既开口索要钱财,却不肯伸手接自己的银子,显然看不上这点子东西。
姜晞心中忧烦,小招的前程只在他一念之间,若不幸被赶出织染署,失去安身立命的倚仗,将来不定遭受怎样的磋磨。因此把心一横,硬着头皮伸手牵过裴琰的袖子,想将那钱袋塞到他手里去。
“大人你先收下,这两日我会再设法筹措些银子……”
姜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既紧张又羞愧,深感无地自容,却又不得不为之。
却不料裴琰初入凉州王城,原就忌惮凉王暗箭伤人,早对她生出戒备之心。因此,当她神色极不自然地颤着手指拉住他袖子,他下意识便断定她蓄意接近,实则意图行刺。
纤长洁白的手腕立时被他反掌钳制,姜晞身子一个趔趄,撞在身侧木栏上。
她尚且不及反应,只觉腕上剧痛,什么东西沉沉压在背上,将她困在廊柱与木栏之间,浑身动弹不得。而后,一只粗粝的大掌顺着她手臂、肋下迅速滑到腿侧去,似是在她身上搜什么东西。
显然一无所获之后,那手又收回来,沿着她脊背一路而下,随即转去她腰间,隔着衣襟探去她胸前。
姜晞咬着唇,脑子里嗡地一声,粉白的一张脸顷刻间涨得通红,难堪至极。
裴琰并未在她身上寻到行刺的利刃,最终只搜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清明馃子,心头绷紧的弦稍微松弛两分,而后从姜晞手中抠出那只浅青的绣袋,扯开一看,里头只躺着一两锭少得可怜的碎银和几十枚铜钱。
望着手中颇有几分寒酸的绣袋,裴琰心下一个咯噔,眉头不由蹙紧。若这女子当真只是织染署寻常的织娘,却因着他的疑心,被他肆意搜了一遍身……
这些年戎马倥偬,刀光剑影,以至到杯弓蛇影的地步。与凉王之争势必将如火如荼,风声鹤唳的,又岂止织染署中的小织娘呢。
掌心仍残存着女子玲珑浮凸的温香,裴琰揉了揉眉心,一时不知此事要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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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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