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消失在花窗下,织染署门廊下点起了灯笼。结束了一日的劳累,织娘们归置好织机,三五成群,陆陆续续往外走。
姜晞借口还要去药铺一趟,没让小招等自己。坐在织机前慢吞吞收拾着东西,磨蹭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偌大的绫锦坊终于清净下来。
等外头听不到人声,姜晞这才起身,独自往值房去找严监令取回自己的竹篮。
严谦自然还没走。
这两日他只将署中琐事都交给下头的丞郎,整日都耗在值房里琢磨礼服的纹样。这是他上任织染署监令之后经手的第一件大事,心中自然务求尽善尽美。
姜晞敲响了值房的木门,探了个脑袋进去。
严谦从长案后抬起头来,因为昨夜未曾睡好,眼底发青,下巴上冒出一圈胡茬,瞧着形容有些憔悴。
“我过来取竹篮。”因怕打扰到他,姜晞歉然冲他笑了笑,而后有些为难地开口道:“我白日都得在绫锦坊织锦,每天到家时天色已黑尽。昨日上山为我爹挖草药,又不慎把油灯丢了……”
严谦听她话中意思,以为姜晞这是后悔答应替自己绘制图纸,所以找借口推脱。这节骨眼岂能容她反悔?不待姜晞说完,他随手指了指自己的长案:
“值房中灯盏多的是。你借一盏回去,万莫耽搁了要事。”
姜晞见他目光殷切,心中倒有些不好意思。实则她家中贫寒,如今灯油贵,夜里几乎舍不得点油灯。上好的生绢或是麻黄纸都不便宜,哪里舍得破费太多呢?
她心中想向严监令讨一幅绢布,一枝黛笔,却又怕严谦因此而觉得她这个人锱铢必较,为人小气。但若让她为署中的事自己去添置一张适宜作画的长桌、打一壶灯油,再裁一丈生绢,买作画用的笔和墨条、颜料,种种都是不菲的开销。
因此权衡片刻,姜晞还是开门见山请求道:“不如我就在您值房中画,若有不合意的地方,您也可以及时从旁指教。亥时初刻我就自己回去。”
严谦讶然,他是年青男子,姜晞正值少艾,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自是不妥。但她愿意留在织染署做事,自己正求之不得。思虑片刻,严谦起身让出自己的位置。
“署中值房多,你就在这里画。我去隔壁,若有问题,可随时过来问。”
严谦隐约觉得姜晞对自己或是生出不该有的情愫,所以才会趁夜到自己值房中。因署中织技考校时的风波和裴督军为难之故,自己帮了她两回,她一个小小的织娘,难免对自己生出感激钦慕之心。
但少女春心懵懂,不谙世故,他却不能因此故意装糊涂,玩弄人心于股掌中。严谦早有妻室,家中稚子才三岁,娘子如今又再有孕。姜晞生得再美,也不是他该肖想的。
因此严谦主动避让了出去,当真端着烛台去了隔壁值房里。
姜晞等他出了门,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地拍了拍胸口。没谁愿意在一个性情板正的上司眼皮子底下做事,挠个痒痒都怕被说成态度懒散,不够用功。幸而严监令或是怕她不自在,识趣地躲去了隔壁。
此时已经酉正,虽然到亥初还有一个半时辰,但作图是门细致功夫,时间总是转瞬飞逝。姜晞也没功夫瞎想其他,细细琢磨起婚服的规制,而后就着严谦案上原就备好的笔墨纸砚,提笔开始设计纹样。
织到布匹上的纹章自然不同于文人天马行空的画作,需得考虑梭织的特点和难易。
姜晞曾听闻绫锦坊中有一任管事,一心想织出栩栩如生的繁花和动物,纸上的绘画用色艳丽大胆,画得也惟妙惟肖,可惜制作花本时绞尽脑汁也无法做出这么细致的呈现,最终织出的布匹并不能达到图纸上的效果,反而显得十分生硬和匠气。
那管事不过做了半年就被贬去其他坊中做鞋履。
有她前车之鉴,后来绫锦坊的锦缎,在设计之时,并不会采用太过复杂的图案,多以简单大方为主,诸如江水祥云、缠枝四季花等。也难怪缃郡主会不满意。
从前宋娘子的风格以清贵典雅著称,缃郡主却偏好华丽繁复的风格,自难博取她的欢心。因此姜晞决意大胆一试,一改从前雅正的画风,笔下的纹饰层层叠叠,繁复而华丽。
凉王的掌上明珠,婚服就该那样明艳张扬,惊艳众生。
姜晞作起画来,十分沉浸其中,直到严谦来敲门,这才骤然惊觉夜色已深,早过了亥正时分。
她搁下笔,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与严谦赔罪道:“一时竟然忘了时间,给监令大人添了麻烦。我这就回去,明日晚上再过来。”
她面色坦荡,眼神清澈无邪。严谦先前还疑心她或是想借机亲近自己,在隔壁心思为难了许久,怕姜晞突然过来敲门,向他问东问西。
只是这一切都是多虑。这近两个时辰里,他值房中静悄悄的,连一丝挪动椅子的声响也丝毫不闻。中途他起身去倒了一次水,上了一次溷厕,隔着庭院和廊道,只看见她敛眉凝神,专心致志于眼前方寸之地。
她既心无旁骛,于她和他都是最好的。
严谦放下心中忧虑,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背手在身后,主动道:“现在有些太晚,你一个小娘子独自回家太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严大人这样忙,熬得殚精竭虑,姜晞哪敢要他送,慌忙摆手谢绝。
“我家只与织染署隔着一条街,就在凉王府南门外,走回去不过一炷香时间。我是走惯了的,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哪里用得着麻烦严大人。”
说罢自己敛衽屈膝,朝严谦一礼,匆匆跑了出去。
她果然并不曾对他怀有别样的心思,严谦为这荒唐的念头失笑,心底松了一口气。转头见姜晞早晨提来的竹篮仍放在桌上,竟是忘了拿,才要追出去,又想起她明日仍会来,便又作罢,只摇头笑了笑,而后坐去了长案边。
那案上摆着姜晞所作图纸,严谦视线扫过一眼,满是疲倦的目中却生出一丝惊艳之色。只是这样复杂的图案,当真能用织机织出来么?
接下来两日,姜晞仍旧每晚到严谦值房中绘制完善所制的图纸。
正红的底色上,腰下以浅紫、欧碧、银朱色丝线织出芍药、海棠等团花,至膝部以下则以金丝墨线作江水祥云纹,而肩背的纹饰则是一只振翅飞翔的白色鸾鸟,间杂以沈绿曾青的竹叶松针,仍以金丝银线的团花为底襕。
这样的配色大胆又精致繁复,严谦不由问她:“若纹饰如此复杂,所耗工时必然久,且花本制作十分困难,当真织得出来么?”
姜晞只抿唇一笑,扬目斜睨他:“我既敢画,自然是有把握织出来的。严大人何必小瞧我呢?”
这样自信又俏皮的一个眼神,不知何故看得严谦心中一跳,呼吸窒了半拍,匆忙转了视线,若无其事笑道:“那就好。”
次日,严谦本应带堇红前往凉王府覆命。但细细看了案上呈递上来的七八张图纸,尤以姜晞所作的最为惊艳夺目。
以这些日子在织染署中的了解,和一些署丞及织娘口中的只言片语,严谦早已了然堇红这个管事实则并不能胜任绫锦坊至关重要的位置。
姜晞在织造上有超乎寻常的天赋,却被织染署辜负。若她所付出的心血和热忱却被堇红这样的人窃取占有,严谦不认为这是天道公允。
左右衡量许久,严谦仍决定带上姜晞一起,入凉王府面见王妃和缃郡主。
一行三人坐在马车中,堇红脸色有些难看,气氛尴尬古怪极了。幸而不久就到了王府。
凉王妃并未见织染署的监令,只遣了蔡嬷嬷出来,勉励了两句话就打发几人径直去见缃郡主。
除了裴琰,姜晞这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大人物,加之这是自己初次为贵人设计礼服,不知能否得到青睐和肯定,心中自然有些紧张。
几人被带到一处湖心岛上的六角亭,卫缃尚未到,姜晞便从严谦手中讨了自己这些日子所画的图纸来,打算临场最后再看一看,过一遍缃郡主可能的问话,又当如何作答。
那图纸原本卷在一叠纸张中,姜晞小心翼翼抽出来,视线落到纸上时,脸色却倏的一白。原来那画卷不知何时竟然褪了色,只留下几缕斑驳的颜色,墨迹糟污。
她喉头发紧,手心渗出一片冷汗来,扬目却见堇红坐在亭边石栏上,凉凉地看自己一眼。
严谦此时也发现了问题所在,目中惊怒,然而此时却并非发作的时候。织染署中的明争暗斗,在他才上任监令一职不久便闹到郡主面前,只怕整个织染署都会招致嫌恶。
依稀听见亭下有女子莺声燕语,严谦当机立断,嘱咐姜晞道:“今日你就只当是随侍署中长官入王府,无需再在缃郡主面前提起那张图纸。”
姜晞垂下眼睫,绞紧了袖中指尖,轻声“嗯”了一句。
不多时,一阵衣香鬓影,几个眉目如画的侍女簇拥着一个身着银红洒金曳地裙的高挑女子登上台阶,往亭中而来。
严谦忙领着姜晞与堇红二人出了亭中,迎在狭窄的青石道边,长揖至地。
卫缃冲着几人点了点头,免了礼,径往亭中铺着软垫的石凳上坐了,却也不问严谦嫁衣的事,而是转头问身边的侍女:
“确信三郎往这边来了?”
原来卫缃今日哪里是要看礼服的图样,却是听说凉王今日犒赏慰劳裴督军一行,特地让军中孔武骁悍之人相陪,耀武扬威。
卫缃定婚的夫君乞伏季延也在其中。盲婚哑嫁,她连新郎的模样都不曾看到过,因此才以商议礼服细节为名头,邀乞伏季延往湖心岛上的凉亭一聚。
那侍女看了一眼姜晞,面色有些为难,却不得不如实相禀道:
“三公子确实来了,但来的却不止他一个。王爷今日原本是宴请裴督军,听闻织染署那个让裴大人下不来台的织娘入府……因此执意邀请裴大人也一同往这边来了。”
姜晞原就因图纸的事情心思纷乱,骤然听到陌生的侍女提起自己,一时心中砰砰剧烈跳动。
恰此时,一只锦羽雉鸡“呱”的一声从脚边花丛里蹿上来,她下意识后退躲避,却未注意到脚下的花丛瞧着丰茂,实则只是栽在假山缝隙间的妆点之物。
这一退,身子陡然一沉,整个人便踩空摔了下去。
严谦忙伸手去抓她的衣袖,却扑了个空。
姜晞心中正自惊恐,下一瞬,却落进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有人自她身后搂住那嬛嬛一袅楚腰,强壮的手臂用力一托,周遭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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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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