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是刀子磨利了的刃。
岁末的朔风卷过荒凉的雪原,发出凄厉的呼啸,将细密的雪粒子狠狠抽打在冰冷的玄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只有营地点燃的火盆在呼啸的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投下幢幢晃动的、巨大的影子,像蛰伏在黑暗里的凶兽。
顾珩勒马立在营门外最高的烽燧台上,玄色铁甲几乎与身后的夜幕融为一体。
他身姿挺拔如苍松,即使隔着厚重的玄麟甲,那股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冷硬与煞气也透体而出,让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几分。
甲胄并非覆盖全身的重铠,而是特制的黑色鳞片状复合甲,关节处覆盖着坚韧的异兽皮,轻便灵活,此时却已凝结了一层薄霜。
头盔下的眉眼深邃,左眼下方那道细长的疤痕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和疲惫。
一阵裹着浓厚血腥气的狂风猛地卷来,夹杂着远方隐约的狼嚎。
“将军,”亲卫统领陆九上前一步,声音低沉稳定,像磐石,“斥候回报,苍狼部的游骑已尽数驱离四十里外,斩首二十七级。我方……折了三个兄弟。”他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顾珩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那双深邃的眸子越过无垠的黑暗,投向风雪肆虐的远方,仿佛要穿透这片冰冷的死寂,看清所有隐藏在暗处的獠牙。
烽燧台上冰冷的石砖散发着渗骨的寒意,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有紧握缰绳,戴着同样黑色护甲手套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取下腰间的酒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拔开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带着一股灼烧般的辣意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寒意,却也将心底那股更深沉的,无法靠挥刀斩断的阴霾短暂麻痹。
那是沙场上亡魂的哀鸣,是铁骑踏过尸山血海后的粘稠麻木,更是五年前,父亲顾铮被缚回京时,那道投过来的,混杂着血污与嘱托的眼神。
陆九沉默地站在一旁。他知道将军的沉默,知道那酒囊里装的不只是驱寒之物。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自西面官道冲破风雪疾驰而来,马蹄踏碎冰碴,发出急促的脆响,打破营地的肃杀。来人是值守营门的副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仓皇与惊怒。
“报——将军!”副将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京城……八百里加急!天使已至营门!”
顾珩的眼神骤然一凝,锐利如鹰隼,所有因烈酒而起的朦胧瞬间被冰封。
城头残破旌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不多时,营门大开,一队人马在风雪中缓缓进入。与营地粗犷的军容截然不同,来人衣饰鲜明,虽然裹着厚重的御寒皮裘,依旧透着一股来自京城锦绣之地的矜贵与……疏离。
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内侍,高举明黄卷轴,尖细的嗓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滑稽,又格外刺耳:
“圣旨到——朔方节度使顾珩,接旨——!”
顾珩带着陆九及几名将佐,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冰冷沉重的声响。
内侍展开卷轴,深吸一口气,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朔方节度使顾珩,身负边关重托,理当恪尽职守,绥靖地方。然,据报尔轻启边衅,擅杀邻族,以致生灵涂炭,边境不宁!更兼驰援失期,坐视友邻遭戮,实属怠慢军机,辜负圣恩!念尔父祖旧勋,着革去三品武威将军衔,罚俸一年!尔其自省,以观后效!若再不知收敛,定严惩不贷!另,特遣靖王萧景为北境安抚使,代天子巡边抚民,协理军务,顾珩一应事由,需如实禀报安抚使定夺!钦此——”
旨意如同淬了冰的毒箭,狠狠扎入在场每一个朔方军将士的心中。
什么“轻启边衅”?分明是苍狼部屡次扰边,劫掠村庄,他们被迫反击!什么“驰援失期”?根本就是恶意诬陷!圣旨不提将士浴血之功,不论边疆安靖之绩,只这一纸苛责降罪!
压抑的怒火在人群中无声地燃烧,一双双眼睛看向跪在最前方的玄甲将军。营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军士们愤怒却强忍的面庞。
顾珩低着头,浓密的眼睫掩盖了所有情绪。冰冷的地面透过甲叶传来寒意,但那远不及这道旨意冰封他内心残存的,对朝廷的最后一丝温度的万分之一。
代天子巡边?协理军务?抚民?不如说是来监视他,来削他的权!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他伸出双手,声音低沉而听不出喜怒:“臣,顾珩……接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那辆最华丽的四辕马车车门被推开。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贵族般苍白肌肤的手先伸了出来,扶住了冰冷的门框。
紧接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裹着雪白的狐裘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那人仿佛将京华月色都凝成了自身气质,即使在这北境苦寒之地,即使风雪扑簌打落在他肩头,也无法折损那份天生的清贵与疏离。
他面容如玉雕琢,俊美得不似凡尘,薄唇紧抿,一双眼睛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冷,像藏在高山之巅的寒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审视与隔膜,平静地扫视着这片粗犷血腥的军营。
当他的目光落在顾珩身上时,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顾珩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这位传说中的“安抚使”、靖王殿下——萧景身上。四目隔着飞卷的雪片于虚空中交汇。
冷。
极致的冷。
不仅仅是北境的朔风刺骨,还有一种更深沉,更源于两人身份与立场带来的无形锋锐,在风雪中悍然相撞。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呼啸的风声都似乎小了些许。
顾珩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不加掩饰的冷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呵,这就是代表皇权来束缚他手脚的金丝雀?
顾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压迫感。
他缓缓站起身,厚重的玄甲也随之发出低沉铿锵的声响。
他向前一步,无视了还端着架子的宣旨内侍,高大挺拔的身躯带着一股浓烈的铁血煞气,直逼马车旁的萧景。
“顾珩,”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棱撞击,清晰地穿透风雪,“见过靖王殿下。”
他没有按制下拜,甚至省略了“臣”字。
风雪骤然间似乎更加猛烈,卷起漫天白雾,模糊了视线,却将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凛冽的张力切割得无比分明。
营地的火盆疯狂摇曳,火光在萧景玉白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他清晰地感受到对面玄甲将军身上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煞气,以及话语里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抗拒。
就在这冰点般的对峙中,萧景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并非因寒冷而起的细微刺痛感,如同被无形的针挑了一下神经末梢,骤然侵袭。
来自脚下这片苍茫又炽热的大地深处,某种模糊、躁动。仿佛被压抑已久的力量脉动,混杂着眼前这位玄甲将军身上那股沉甸甸的血与铁的气息,毫无预兆地狠狠撞入他的感知。
萧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指尖在宽大的狐裘袖中微微一颤。这场北地之旅,远比想象中……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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