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写着“令淑”二字。
是母亲的名字。观应伸手触摸花笺上早已干涸的墨迹,试图从短短十几个字中感受故去之人的温热,所谓母亲从她记事起,只是画绢上的倩影,是百姓口中的传闻,是心上难以愈合的伤口。
促织低鸣,她推窗望去,远处兰舟上的灯火不断摇曳,湖中四落的鸥鸟沉静无声,观应见此情状,心中顿生疑窦。
傍晚时初到问园,见湖中没有多余的水植还觉奇怪,没有莲荷萍草的水景,甚是枯燥。可多了这样浑然天成的石雕,彼时她还感叹世间竟有这等精妙之手刻画出生动的鸥鸟。
为何会这样巧呢?
观应垂首看向花笺,呢喃道:“白鸥问我泊孤舟?”
猝然一道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未及她惊呼出声,来人捂住了她的嘴,翻身越窗而入,“这么晚还有吟诗的雅兴?”
是方衡,他穿着一身便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问园。
观应退一步,他进一步,直至她的后脊抵靠在书架上,他才意兴阑珊地松开捂住她的手,凝视着她因被惊吓到而泛红的脸颊,手指在袖中不禁搓弄了几下,她脸上柔嫩的触感似还停留在指尖。
观应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反而抬头对上他毫不掩饰的眼神,照着他的话反怼了回去,“方大哥哥这么晚还有夜探闺阁的雅兴?”
她正要掠过方衡向外寻人,被方衡抽出了手中的花笺,他一指挑开披在她背脊上的青丝,预期中的红痣乍然出现在眼前。
他转身捻着花笺扫了一眼,“她俩已经睡过去了,娘娘就安排外头两个黄毛丫头伺候你吗?问园地处偏僻,又无守卫,金陵那些人既然想谋害你,一次没有得逞,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会小心的,何况这里是国公府,也只有你……”方衡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双眼就像长在她的身上了一样,她抬头对上方衡探询的目光,说着说着就撇开了头,又问他,“方大哥哥总不会是特地来此闲话家常的吧,还有这个花笺,请方大哥哥松手。”
观应的手指捏住了泛黄花笺的一角,他迟迟没有放手,目光从观应的脸庞移到花笺上的词句,传言永安长公主与定国公貌合神离,二人同在国公府,一个在静室,一个在问园,常年难有一见的时候,只有年尾宫宴上才有见到二人同行入席的场面。
“姨母的遗物,收好了。”他转身看向浓云遮蔽的夜空,这样的夜晚是最好动手的时候,他在宪台并未呆多久,方徇却透露出一个消息:今日豫州出现一具无名女尸,移交到大理寺审办。
女尸被火焚烧得浑身如同摸了黑炭,唯余脖颈后一处肌肤未被烈火侵袭,红痣在雪白的后颈上显得异常诡异,与蔓延到脖颈处再未前进一分的烧伤的皮肉摆在一起,浑如一颗盛放的红莲蕊心。
仵作勘察的笔记上所述内容不多,年十五左右,颈后有红痣,拇指骨骼有变,十指有茧。口鼻内无烟灰,腹干胀凸出,疑堵塞口鼻、呼吸不畅致死,后以火焚身。
女尸又被丢在豫州的树林里,豫州近来多雨,不曾有山林起火又或城中走水的记录,明眼人都看得出丢出这具女尸的人或者搞出这番杰作的人故意将红痣露出来,又特意选了经年习乐的少女,是故意要鱼目混珠。
今日观应入宫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金陵,一旦梁知节和池月得知,容娘和杜若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他们推算着时间将女尸抛出先发制人,也是认定观应无法逃到东都去。
方衡预先让林风藏身金陵,留意容娘杜若二人,但他不曾料到会凭空冒出豫州女尸一案混淆视线。尽管他早在离开金陵前,就将梁知节一事传信给了方徇,但前后牵扯过多,只能祈祷御史台的人能先一步抵达金陵。
可是将这些告诉她,怕是会吓到她,良久,他负手望着幽深的湖面说道,“金陵之时你尚在我的身边,我都险些将你弄丢,到了东都,我无法时时看顾你,我担心你手无缚鸡之力,被人暗害了去。”
“你在担心我?”观应迟疑地问他,她不敢相信方衡沉吟半天,会从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句更像是谢无咎会说出来的话。
“我说过,即便你不是我未来的妻子,也是我的妹妹。姨母只有你一个孩子,我如果不能护你无虞,就是愧对姨母,是我无能。”他转而又说,“金陵一事很快就会有结果,容娘杜若你又打算如何安置她们?也带到国公府来吗?平白往国公府里塞两个不相干的,国公夫人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观应一听容娘杜若的消息,上前抓住了方衡的袖子,担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她们能平安活下来吗?还能把她们带到东都来吗?”
“她们也算是证人,御史台会将她们带回东都审问,至于结果如何,我只能尽力保全她二人性命,皮肉之苦应当是免不了的。”方衡的视线从远处收回,看向她紧攥着衣袖的手。
观应赧然,松了手,“多谢。”
“仅此而已?”方衡意指为她帮了一个大忙,换来两个字,他故作不满地看着观应。
“不然…….我……方大哥哥急人之危,观应铭记于心,”
观应却云里雾里,不知他意欲何为,她抬起小脸,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和方衡的目光猝然对上,却难得见方衡清咳了几声,望向别处。
“挑灯夜读对眼睛不好,你早些安置吧,我改日再来看你……”不等观应回话,他原路翻身出去,轻点湖中白鸥,越过院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观应收起花笺,推门出去,两个小丫鬟果然靠着门框睡得正酣。更深露重,又在湖中,这样睡下去更容易受凉,推醒二人,叫她们在外间歇息。
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方衡那句“仅此而已”尤在耳边,她已郑重其事地向他道谢,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救下两条人命,确然不是两句道谢可以轻易抵过,但从临江带来的物什也没有可以挑拣出来送人的,太后的赏赐也不好轻易送人。
金银珠宝,文玩奇珍,他偌大的平阳侯府肯定不缺。说让人早些休息,却留下一句话让人为了送礼一事失了觉眠。
次日起身时,秋兰瞧见观应眼下一抹乌青,疑道:“三小姐如此憔悴,可是睡不惯?”
观应看江离用妆粉遮掩乌青,随意应了句,安慰她俩,“不大习惯新铺的床褥,过阵子应该就好了,毋须叫外祖母担心了。”
方衡今日并未前来,而是萧令澜下了帖子邀她过府叙话。
观应同柳闻音说过后,带着秋兰江离往平阳侯府去,两府隔着一条街,驾车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到了平阳侯府,而侯府门前却停着康王府的车架,只瞧着仆人跪地为凳,风姿绰约的少女踩着仆人下了车,带着五六个侍女浩浩荡荡跑进了平阳侯府。
观应见她们走过一会儿后,才缓缓下车,向门上管事递了帖子。管事的一见帖子,便颇有眼色地引着观应往府中小花园去。
“三小姐来得正是时候,郡主前脚刚进来,您就来了。南边前阵子献上来三品蹙金珠,长公主正在园子里赏花呢。”
“郡主?”观应恍若不认识侯府门前那驾马车的样子,管事又说,“是康王府的小郡主,三小姐刚回东都,不知道也不奇怪。”
穿过蕉叶洞门,萧令澜和郡主正对着园中盆景叙说着什么,管事道,“殿下,许三小姐到了。”
萧令澜回身看到观应,惊喜之色溢于言表,不等观应叩拜,立马上前牵起观应的双手,“衡哥儿上旬来信说要耽搁些时日回来,哪晓得背着我们带你提前回来了,也是不巧,昨儿去了西寺祈福,赶不及再去宫里,我总想着得见你一面,才命人起早给你送了帖子。”
她看着观应,眼框渐红,泪水萦绕在眼中,“可怜姐姐无缘见你长大,便玉沉珠没。苦了你在临江孤身一人……”
郡主揽住萧令澜的臂膀,“许三小姐的到来反招惹出姑姑的眼泪,下回她可不敢来了。”
萧令澜以帕拭泪,“观应,这是康王郡主玉润,比你略大几个月,算起来也是你的姐姐。”
萧玉润打量观应,她不喜欢江南女子,比起率直大气的东都女子,江南女子在她眼里只有矫揉造作。
因她父亲就极宠爱南边带回的姬妾,甚至出入正宴都要带着那名姬妾。王妃出言训诫了几句姬妾,而姬妾吴侬软语哄得康王不顾王妃颜面,当众斥责王妃善妒成性。
观应养在江南,眉目间自有一番江南的温婉灵秀,她无视萧玉润眼中流露出的那丝不屑,依礼拜道,“见过玉润姐姐。”
“免了,以你的身份,娘娘迟早要封你为郡主,更不用说日后还是我的嫂嫂,以后还不知道谁拜谁呢。”
萧玉润如何不知道呢,即便观应嫁给方衡,王府与侯府,终究不可相提并论,到了宫宴之上,兄弟姊妹的情分还是越不过位份尊卑,观应终究还是要向她行礼的。
“玉润姐姐说笑了,观应只认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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