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棠棣宫起了一场火。
虽然由于火势发现及时无人受伤,宫殿也损伤得不算严重,但院子里的那棵梅树却被烧得只剩残渣,简直让人怀疑纵火者就是冲着这棵树来的一样。
纵火者很快被找到,押送到了赵遂跟前。
赵遂站在梅树的残骸旁,抚摸着焦黑的枝干,眼中的惊怒早已熄了,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漠然。
他看着那几个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宫人,声音嘶哑:“是梁王?”语气中却并未含了多少疑问,像是已经笃定似的。
那些人默不作声,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他看了他们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冷淡地吐出几个字:“杖三十,扔出宫门。”
跟在旁边的李总管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开口:“陛下,这……”在宫中纵火不是小罪,这处罚着实太轻了些。
可当他看到陛下眼中死灰一般的疲惫,那些质疑的话便吞回了肚子里。
这一天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赵遂几乎麻木了,心中早已感受不到痛苦,只剩下寒冷和倦怠。难以形容的寒意从心脏处蔓延到四肢,即使身处温暖的宫殿内也冻得嘴唇泛紫,无论点多少银丝碳都没有丝毫作用。倦意深重得连动个手指都困难,呼吸和心跳都成了难以承受的负担,躺在榻上的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空气压在身上那令人窒息的重量。
原来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面目可憎。
赵遂怔怔地注视着黑暗中不存在的一点,忽然没来由地想到,那棵梅树已经长满了花苞,只剩下几日便要开花了。
而它死在了快要开花的前夕。
——那棵梅树再也不会开花了,就像那个温柔的兄长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而在棠棣宫走水的同一时间,梁王府中的韩将军正在到处寻找从床上失踪了的王爷。
赵烨从宫中回来便旧疾复发,胸口疼到几次昏死,咳出的血浸湿了十几条白巾,韩云清递帕子喂药的手比病人抖得还厉害。梁王府上下惶惶不安,几个梁军将领特地从军营中赶来,红着眼眶守在他榻前,生怕他这次撑不过去了。
幸好,他又一次顽强地从鬼门关捡回了半条命。
可韩将军半夜想来看看王爷身体情况的时候,居然发现本该还在昏迷的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没惊动其他人,自己任劳任怨地将王府翻了个遍,终于在后花园的角落里找到了一身尘泥的梁王。
赵烨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大氅,前襟还隐隐透着沾染的血迹。他独自坐在湿冷的地上,背靠着一根枯竹,陪伴他出生入死的宝剑被随意地扔在一边,无论是剑上还是他的手上都沾满了泥水。
漆黑的大氅包裹着他消瘦的身躯,好像马上要消失在夜色中一样。
“殿下?您还好么?”韩云清轻声问道,提着灯走过去,看清面前的景象后惊讶不已——赵烨面前是一个新挖的树坑,坑里种着一根光秃秃的树枝。
“这是……”他蹙眉打量着那根树枝,神色惊疑不定,“这难道是那棵梅树的……?”
赵烨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趁弟弟心神巨震无暇他顾之际,折了一枝梅枝藏在袖中,悄悄带出了皇宫。
“……”韩云清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叹气。
一边貌似铁石心肠地让人烧了那棵梅树,把皇上逼到心如死灰,一边又拿一小截树枝当作宝贝,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半夜跑来这里种树,还用平日里爱惜得不行的宝剑当铲子刨坑。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这还是那个算无遗策的常胜将军么?
他的眼中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地把灯笼放下,挽起袖子走上前去,抽出佩剑一边给枝条松土,一边絮叨:“您踩得太实了,要这样松一些才好发根……只浇水是不够的,明天我去找张叔讨点儿肥料来……唔,这边儿的一堆落叶正好给它盖上,可以保湿保温……”
夜风呼啸而过,把他的喃喃自语吹散在风里,也遮住了声音中的丝缕哀伤。
“……云清,”赵烨开口,声音因为咳得太多沙哑得厉害,“它,能活么?”
韩云清停下了动作,轻声道:“那要看殿下想不想让它活了。”毕竟主动权一直是掌握在您手中的,不是吗?
赵烨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不管它能不能活……”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平淡得异常,“云清,能不能请你……在我死后,把它种在我的坟上?”
阿遂照顾了这棵树十几年,该换他来了。
如果用他的血肉作养料,能让这棵树再次开出花来吗?
这话像利刃戳穿了心脏,韩云清眼中瞬间蒙上一层薄雾,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发抖。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强颜欢笑道:“……恕卑职没法答应,万一我死在您前面呢?”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能听到赵烨有些沉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嘶哑又破碎,听着叫人难受得厉害。
韩云清忍不了了,扔下佩剑走回他的身边,蹲下来注视着他没有血色的面容:“殿下是天潢贵胄,就算不幸驾鹤也是要入皇陵的……”
赵烨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皇陵……呵。”他被冷风激得咳了几声,脸色更加惨白,“在我幼时,我的生母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我与她一样是个下贱胚子。”
韩云清目光颤了颤,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去抓他的手。
“后来她死了,死之后身体被人拿草席一裹,随意丢在了乱葬岗中,是我偷跑出府找到她,让她入土为安,”赵烨的手冷得像冰,指节都冻得青白,“可是等我过几日再去看的时候,发现那个坟已经被人刨了,她的身体也不知道被何人拿去做了什么。”
“现在想来,她说的果真没错,”赵烨笑容很淡,“我估计也是和她一样的下场吧。”
“不会的……”韩云清已经听不下去了,攥着他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就算您真的……卑职也会把您带回来好好安葬……卑职从此以后哪里也不去,就一直守着您,不让任何人冒犯……”
赵烨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无奈地叹气:“你哭什么?生死有命,我们经历的还少吗?怎么今天一个两个的,都跑到我跟前哭……”
“求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殿下,”韩云清抹了下眼睛,声音闷闷的,“卑职心里快难受死了。”
他一向将殿下视作兄长,也视若神明,怎忍心看他这般寥落自弃的模样。
赵烨咳了几声,脸上隐隐透出倦色,很温和地笑了笑:“抱歉,今天神智不甚清醒,有些口不择言了。”他拿过宝剑,撑着地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身体太过虚弱,踉跄了一下没能成功。
韩云清急忙搀住了他,心头又是一阵酸涩:“殿下小心些,现在就别再逞强了……”
赵烨眼中闪过一丝自厌之色,却又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任由韩云清搀扶着慢慢走回了卧房。
二人都没想到,房间里居然杵着一位不速之客。
韩云清看着来人,神色冷了下去,微微错身挡在了赵烨前面:“齐大人深夜不睡,到王爷这里来做什么?莫不是梁王府招待不周,给齐大人安排的床榻太硬了?”
被称作“齐大人”的白面书生——齐修脸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貌似恭敬地拱了拱手道:“在下当然是和将军一样,牵挂着王爷的身体牵挂得睡不着啊。”
韩云清嗤笑一声,心头怒火直冒,却惦记着殿下的身体不想和他僵持太长时间,一门心思想要赶他走:“你现在看过了,王爷没什么大碍,齐大人可以放心回去睡了罢?”
齐修笑了笑:“还是让在下为王爷诊个脉吧,不然实在是寝食难安呐。”
“你——!”
“云清。”赵烨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神色自若地坐到床沿,将右手伸出搁在了桌子上。他看着齐修,目光深不可测,“齐大人,请吧。”
韩云清不得不强压下怒气,站在一旁死死盯着齐修的动作,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好像只要对方有一丁点异动,他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齐修施施然地按上了赵烨的脉搏,诊得很仔细。过了一会儿,他神色微动,嘴角略微勾起又掩饰般地放了下来。
气血两亏,毒入肺腑,油尽灯枯,果真是命不久矣的脉象。
他收回手,脸上透出些虚假的惋惜之色:“殿下身子亏得厉害,还需好好调养啊。”
赵烨扯了扯嘴角:“有劳齐大人操心了。”
齐修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等他走远之后,韩云清恨恨地说:“我真想一剑砍了这个狗贼!若不是他,您的身体何至于此……”
“还……不到时候,”赵烨靠在床头,神色疲倦得厉害,“再忍他一段时间,莫要一时冲动坏了大事……咳……”
韩云清听他声音无力,心中一紧,哪还管得了什么齐修,急忙道:“我知道,卑职只是一时口快,不会冲动行事的,您莫要为此伤神。”他服侍着赵烨脱去外衣,又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蹭了一手冷汗,担忧地说:“殿下,您感觉还好吗?心口是不是又疼了?要不要卑职去把宋沛找来……”
“我没事,”赵烨强撑着答道,眼前逐渐陷入黑暗,“不用劳烦他……”一句话都没说完,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韩云清又在他身边守了许久,直到他紧蹙的眉头逐渐放松,呼吸也平稳下来,才吹熄了灯火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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