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千灯火

船夫歌声停止的那刻,姑娘的轻吟也戛然而止。

久违的空气令她重新活了过来,她躺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神迷离,似还沉浸在极乐世界里。

郎君拿出一块方帕擦了擦手,姑娘有气无力道:“姜泊清,我……要水。”

她快渴死了。

“要什么水?”他逗道。

沈秋吟拍了他一下,“正经点,可做个人吧。”

这人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和从前风光霁月的郎君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似乎怕她生气,姜泊清不敢造次,老老实实拿起竹筒,倒了一杯水。

她接过,窝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喝。

因着喝得急,杯中水洒了一些出来,顺着她的嘴角,流向下颚。

姜泊清翻开方帕干净的一面为她擦掉。

沈秋吟喝完一杯还不满足,将杯子递给他道:“还要。”

他又拿起竹筒为她倒上。

反复喝了几杯水后,沈秋吟活了过来,挣扎着要坐他对面去。

姜泊清不肯,哄道:“好秋吟,让我抱抱嘛!”

他喜欢抱着她,这样才有真实感,空乏的内心才能被填满。

沈秋吟拗不过他,也不白费力气了,随他去。

两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静谧间,只听得见湖水的声音。

或是因为风的缘故,这船摇摇晃晃,驶的并不平稳,她打了一个哈气,生了困意。

她动了动,找了一处舒服的姿势,合上了眼眸,安然入睡。

会见周公的那刻,她想,早知道就不来了,真是遭罪呀!

船不知行驶了多久,终于靠岸,怀中的姑娘还未醒转,睡得正香。

姜泊清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拉了拉她身上的披风,将她盖住,避免着凉。

他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船夫坐在船头,抱着撑竿,阖眸假寐。

姜泊清拍了拍他的肩头,船夫醒转,扭头看他,问道:“怎么了,郎君?”

他道:“有一事想清你相助。”

“何事?”

姜泊清蹲下身子,向他招了招手,船夫心领神会,朝他靠了靠。

他俯身,贴在船夫耳畔嘀嘀咕咕了一阵,船夫露出为难的神情。

郎君所求之事儿,在这深更半夜里难如登天,他一个船夫,还真不一定能办成。

姜泊清自然知晓这事于他而言不是那么容易办到,可是世间事,只要敢想,便能做。

他自腰间解下一袋银子,扔给他:“有钱能使鬼推磨。若这事办成,除了一来一回的船费,还有额外的银钱奉上,保管你一年都不用划船。”

一年都不用划船!

那得多少银子啊!

船夫的眼睛都亮了,也不管事儿难不难办了,连忙应道:“郎君等着我的好消息。”

只要钱到位,再难的事儿也能办下来。

姜泊清又回到船里,沈秋吟还睡着。

他蹑手蹑脚将待会儿会用上的毛毡、炉子、炭火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搬上湖心亭。

放好后,他又回船里抱起她走了出来,乍然脱离温暖,夜里的风冷的让她一激灵,直往他怀里藏。

他抱着她上了岸,船夫撑竿远离。

上了湖心亭,四面皆是湖水,若是白日还能见湖中不怕冷的鱼儿冒出水面跳跃两下。

但黑夜里,什么都没有。

不过暖黄灯火照在一起一伏的水中,到像一大块亮闪闪的金箔,看着也算有趣。

他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将她放下,把从船上拿下来的毛毡铺在地上,又拿炉子烧了碳,搁上铁网,温了酒。

做完这些,他抱着沈秋吟坐在毛毡上,将灯笼搁置一旁。

她不知梦见了什么,蹙起了眉,他见了,伸手抚平。

明媚灿烂的姑娘,只能笑,他见不得她有一丝难受委屈。

她呓语一声,他没听清,俯下身,侧着耳问:“什么?”

她不说话,翻了个身继续沉睡,似是不经意间的一声可有可无的呢喃。

姜泊清无奈地摸了摸她绵密的头发,取了一缕,绕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说来湖心亭的是这小娘子,在湖心亭睡觉的也是这小娘子。他就不该听她的话,大晚上来这湖心亭。

幸亏不是夏天,是冬天,否则非得喂蚊子不可。

“唉……”他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你呀你。”

越是深夜,越凉。

沈秋吟冷了,就往他身上靠,他像一个大火炉似的,只要一靠近,就没了寒意。

姜泊清干坐着无聊,喝起了炉上温着的酒,一双眸子低垂,遮掩了光芒,不知想些什么。

酒也是从船上拿下来的,不是什么名贵的酒,可喝着别有一番风味。

他有一口没一口喝着,过了一会儿,抬起了眸子,时而看山,时而看水,时而看她。

夜晚的山看不见颜色,只有连绵起伏的轮廓,远远看去,像泼墨而成。

湖中之水被漆黑的天幕同化,上下一线,皆是同样的颜色。

怀中的她,只露侧颜,额、鼻、下颚连成线,标准的瓜子脸。

他低垂着眸子看着她,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她动了动,竟枕在了他宽大的手掌上,蹭了蹭,如撒娇一般。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姜泊清半边身子都麻了时,沈秋吟终于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她睁开惺忪睡眼,坐直了身子,看了看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姜泊清答:“湖心亭。”

她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视线也清晰起来,只见八面皆是湖,每个方向所见之景都不同。

东面是山,起起落落,高的能入天际,人一登上去,仿佛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低的接近湖面,就像一个小山丘,只要下一场雨,湖水就能漫过它。

西面是湖堤,湖堤上种着梅,它凌寒而放,傲立枝头,丝毫不俱冬的肃杀之气,悠然自得。

这便是传说中的湖心亭吗?

好像……也不咋滴。

说是湖心亭还真是湖心建了一处亭子,与她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这也太磕掺了吧!

沈秋吟看的嘴角直抽搐,姜泊清道:“后悔了?”

“嗯……咋说呢?”

路是自己选的,含着泪也得走下去,不是吗?

唉……

沈秋吟看了一圈,湖心亭的风光也算领略,难怪船夫要说相公“痴”,原来这痴不是痴迷的痴,而是痴傻的痴,真真是上了当了。

瞧见姑娘眼中闪过的一丝悔意,姜泊清笑道:“下回还来吗?”

沈秋吟想了想,答道:“来吧,毕竟这是咱俩第一次正儿八经到一个地方,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就是……咱该怎么回去?”

她望了望,没见着船夫的影子,莫不是走了?

那他们该怎么办?

今夜难道要宿在这亭子里?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若宿在这里,第二日世上便没姜泊清和沈秋吟了,只有一座冰雕和另一座冰雕。

沈秋吟的心悬了起来。

但姜泊清的话打消了她的害怕,他说:“回去了,会回来的,不会让你宿在此处。”

她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叹道:“那便好,那便好。”

姜泊清见她这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既来之,则安之,她也认认真真赏起了风光。

只是湖心亭看雪,这是文人志士才会懂的雅趣,沈秋吟一个经商的,虽然也读了些书,但看着那雪还是雪,一点瑰丽的想象也没有。

果然,文学家的脑子不是人人都有。

她本还想在姜泊清面前卖弄卖弄文采的,如今想想,还是算了,就不丢这个人了。

姜泊清放下酒杯,也站了起来,与她并肩看雪。

此时不知吹的什么风,雪飘进了亭子里,落在了他们的发丝上。

沈秋吟轻轻拂去,姜泊清却道:“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咱们这算不算到白头了?”

“不算,”沈秋吟停止了动作,抬头看他,“此生很长,今朝同淋雪便是白头,岂不可惜?”

“我们会有白头吗?”姜泊清无端生出了茫然,他怕与沈秋吟只是露水的姻缘,等不到白头。

“自然有。”她笃定。

“当真?”

“当真。”

得了她一句准话,那些茫然、无措瞬间消失,内心里只剩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坚定。

船夫不知何时才会回,雪景看多了也就累了,他们又坐在了毛毡上,有些无聊。

姜泊清问道:“要喝酒吗?”

沈秋吟顿了顿道:“喝吧!”

自从上回与李保德喝了个酩酊大醉,于堂里学着刘备关羽他们结拜后,她就戒了酒,怕再闹出那样的笑话。

而今夜因着姜泊清在身侧,她难得破例,小酌起来。

可她不胜酒力,才喝三两杯就醉了,喋喋不休念着一些奇怪的话,姜泊清听不懂,只以为是她喝糊涂了。

她一喝酒,身体就绵软,渐渐靠在了姜泊清身上,时断时续道:“姜泊清,咱们似乎没认认真真看过一回花灯。”

如果那句逗弄是真,除了簪子外,他们还会看一场花灯。

灯火辉煌,花灯各异,行走其间,两情相悦的人呀,该有多快乐?

可是,如今簪子在髻,花灯却还遥遥无期。

“真后悔呀!如果当初不逗你该有多好呀!”

这是沈秋吟头一次生出这般大的悔意,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

姜泊清却道:“想看吗?”

沈秋吟微微抬头,看他,傻乎乎道:“想看就能有吗?”

“自然。”

他话音方落,从四面八方竟然升起了灯火璀璨的孔明灯。

她惊了一下,坐直了身子,似是不敢相信。

三千灯火照亮了湖面,也照亮了她的面容。

“姜泊清,这——”

他笑道:“湖心亭没有花灯,便只好叫这孔明灯来充数了。”

如此也算圆了一场遗憾。

沈秋吟站了起来,走向凭栏,每一盏冉冉升起的孔明灯上都有墨色的字。

每一字连在一起都是一句祝福的话。

三千灯火,暖光黑字,如无数繁星,点亮城南桥头。

这是姜泊清送给她的独一无二的花灯,独她一人可见的花灯。

她眼眶湿润,潸然落泪,哽着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轻声说:“快许愿。”

“好!”

她合上眸子,冯延巳的《春日宴》浮现脑中,她朱唇轻启,念着——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见,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音落,她睁开眼眸,姜泊清说:“好词。”

沈秋吟道:“只是词好吗?”

“自然是意更佳。”

唯愿此生,岁岁相见,白头不离。

此时船夫泊船靠岸,拱手道:“郎君满意否?”

姜泊清看向沈秋吟,低头问:“满意否?”

沈秋吟答:“满意。”

这是她长这么大看过的最为别致的花灯,无论以后是否会情景重现,这一场都会永远值得她铭记。

后来,沈秋吟于纸上写下——

西崤六十九年,余住濮阳,大雪连绵,往城南桥头看雪。入亭中,雪景奇特,但无惊艳。却于醉酒之时,得见三千明灯。

这是姜泊清独送她一人的三千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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