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际方才微微泛亮,一辆马车悄然从刘府侧门驶出。
马车驶过人迹萧条的街巷,形单影只地往城门口奔去。在它身后,两抹影子如跃动的疾风一般,悄无声息地紧紧相随。
刘寒冰在马车上颠簸了五六日,终于赶在元宵佳节的前两日回到了老宅。
她刚下马车,就有两个老仆上前行礼,随后将车上的玉器、珍贵药材、礼饼等一担担往破落的府里抬去。
刘寒冰抬头凝视着早已掉漆落旧的“刘氏吉宅”的四字匾额,心里犹如一捧死灰,双眸毫无春色。四处都是一片喜庆红火,唯有这一户人家,什么装饰都没有,就连对联也懒于贴上,仿佛这是一座荒屋。
霜儿立在一旁,难过的看了自家姑娘一眼,没有出声。
呆了片刻,刘寒冰才提裙缓步跨过正门。刘家人多年前就紧随着崔老夫人一家搬进了长安,如今老家宅子里,除了刘寒冰病入膏肓的母亲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再无他人。
刘寒冰绕过前院,缓缓往母亲的主屋走去。
霜儿随着刘寒冰一道进入屋内,便见一银发披肩、面容蜡黄枯槁的妇人半躺在软榻上,身后靠着个色泽泛黄的大迎枕。妇人听到动静,偏头看过来时,眼眶顿时一红,震惊之余泛起了泪花。
“阿娘不是说过不要再回来了么?你还回来做什么?”,那妇人突然神情激动,说话间引起了一阵急咳。
刘寒冰赶忙上前,抢过嬷嬷手边的汤药,悉心服侍母亲喝下,安抚道:“母亲在这儿,我怎能真不回来。冰儿想母亲了,自然就回来了,何况新春年节,女儿还要和母亲一起过元宵吃汤圆呢。”
“你走,你马上走,听阿娘的话”
刘三夫人缓过劲儿来,却是呜咽着、卯足劲儿将女儿往门外推去:“霜儿,快带你家小姐离开这里,快,她不能在这儿,不能……咳…咳……咳……”
“阿娘,我走不了的”,刘寒冰避开母亲挥舞的双手,轻声开口,忽地倾下身子,将孱弱的阿娘抱在了怀里。
刘三夫人身子一僵,闻言顿时痛哭出声。
刘寒冰面不改色,声音却凄哀:“既然走不了,何不陪在母亲身边,让母亲好好疼疼我。”
“都是阿娘的错,都是阿娘的错”,刘三夫人泣不成声,紧紧抱着女儿,身子颤抖的厉害:“你才16,16啊,生的貌美如花,又有才学,本该…本该一生顺遂,都怪阿娘,都怪阿娘,若不是阿娘连累了你,你爹爹又走的早,留你孤身一人,你何至于被…被……”
“阿娘胡说什么呢,女儿如今好好的,锦衣玉食,吃穿不愁,阿娘又难过些什么。”
刘寒冰接过帕子,轻轻擦去妇人脸上的泪,淡淡笑着:“若是因着女儿回来,让阿娘病情加重,女儿才真该以死谢罪。女儿难得回来,阿娘开心一点好么,咱们母女好好过年,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儿。”
刘三夫人仍旧泣不成声的哭了好一会儿。
过了片刻,心知哭哭啼啼解决不了问题,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渐渐止了泪,冷静下来后问道:“你告诉阿娘,是你祖母让你回来的么?”
刘寒冰只是浅浅笑着,专心伺候母亲汤药:“祖母怜惜我思母之情,就算她没开口,我也是要回的!阿娘何必在意,您快些喝药,一会儿药凉了就更苦了。”
刘三夫人闻言,心里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一双眸里满是悲戚与愤恨,干燥起皮的双唇微张,却再说不出一句话。她何尝不知女儿心中的凄苦,说出来徒增悲恸罢了。
思及此,她硬生生忍下泪,接过汤药,艰难地吞咽下去。
刘寒冰接过空碗,转身递给了嬷嬷,又帮母亲掖了掖厚毯:“过两天元宵,女儿亲自给阿娘下厨如何?”
刘三夫人唇角难得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柔柔的看着刘寒冰,道:“好,都好。”
刘寒冰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瞥见霜儿往院外走去,很快又急步回来,候在一旁欲言又止。
刘寒冰心下一凛,从容地咽下嘴边的话:“我给阿娘带了安神香,这可是女儿自己调制出来的,一会儿让嬷嬷给您点上,您到床上去歇一歇,可好?您气色看着不太好,今夜先好生歇息,女儿明日再来看您!”
刘三夫人一怔,面色忽变,猛地抓住刘寒冰的手,她何尝没有注意到霜儿的异样。
“阿娘,不要多想,女儿赶了几天的路,也有些累了,身上黏腻着呢,您先歇着,女儿沐浴完会自行安置好!”,刘寒冰淡淡笑着,一双眼楚楚动人,却骗不过刘三夫人。
“阿娘不困,你今夜留在这儿陪阿娘”,刘三夫人摇了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写满了拒绝。
刘寒冰忽地一顿,眼里笑意更深:“阿娘,那件事后,女儿曾想过一了百了。可后来见识过长安的繁华,看到堂姐们恣意的生活;看到其它女子受尽荣宠,快马一生;看到遭遇不幸之人,归来后众星捧月,被人呵护备至。女儿忽然就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了。就像阿娘说的,女儿有才有貌,为何不能如她们一样,穿上华服,尊荣一生?女儿要为阿娘,为自己走出一条路,就算眼下是烂泥,女儿也要奋力搏一把。”
忽觉脸上微湿,刘寒冰抬手一抹,才知是自己的泪。
她哭笑出声,轻吟道:“阿娘别难过,女儿只不过想通了,也想试着做那人上人罢了!夜已深,阿娘好生歇息吧!”
刘三夫人心中悲苦,却见刘寒冰轻轻挣开她的手,命人服侍她歇下后,转身带着丫鬟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小院已经清扫完毕,净房早备好了浴桶,霜儿伺候刘寒冰沐浴,捧了套轻薄的纱衣进来时,涨红的脸色有些局促:“姑娘,这…这套可…可以么?”
刘寒冰抬眸淡淡一瞟,眼神像是被牢牢黏住似得,定了片刻,忽而笑了,眸色却是一片冰冷:“霜儿,帮我穿上吧。”
霜儿红着脸替自家姑娘穿上那纱衣,竟一时有些看呆。刘寒冰身段本就曼妙婀娜,穿上这件蓝绿色纱衣反而有种朦朦胧胧诱人采撷的魅感,纯洁又妩媚。
这次回来,老夫人说眼下年节,派人给自家姑娘做了好几套新衣,霜儿当时只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好几套华丽的襦裙,也就没往下翻看,故没帮自家姑娘带往常的衣服过来。谁想到适才找衣服时,那箱子下面里竟全是轻透至极的各色纱衣……老夫人的意思,她再清楚不过。
沐完浴,她扶着刘寒冰在铜镜前坐下,刘寒冰看着满桌的胭脂水粉,忽而心生厌倦。
“霜儿,不折腾了,睡吧!明日我们早些起来,去帮阿娘采购些时蔬瓜果,这几日,我亲自给阿娘做饭!”
刚刚在母亲房里,刘寒冰一直咬着口气,如今却是撑不下去了。眼下夜深人静,四周诡寂,心里那口气忽地一松,刘寒冰浑身都透着疲惫与倦怠。
方才她告诉母亲,她想通了,可她真的想通了么……
刘寒冰自嘲一笑,若是想通了,为何在见到祖母给的那些纱衣薄裙时,心中还如此难过凄凉……
“姑娘,亥…亥时了,今晚会…会有事么?”,霜儿问的含蓄。
“谁知道呢”,刘寒冰嘴角扯出一抹嘲讽,自顾自地躺上床去,作势阖上眼:“霜儿,我好累,你出去时把烛火灭了吧。自己找个偏远的地方睡,这几晚都不用过来伺候,明早再来喊我!”
霜儿满腹心事的盯着自家姑娘半晌,良久,终是咬着下唇,灭了烛火,又自作主张的将窗扉紧紧关上,随即转身轻轻合上门。
刘寒冰是真的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几年前,梦到她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郑乐熙。她有真心护着她的阿姐,有疼她入骨的祖母,有将她捧在手心里的阿爹,还有对她呵护备至的姑母。
梦里,她弹琴作画,吟诗作赋,家人总会笑吟吟的望着她。白天她会和阿姐一起逛长安的铺子,参加贵女们的聚会,和她们一起蹴鞠打马球,晚上回到家她可以跟祖母撒娇,累了疲了就躺在祖母怀里。祖母会帮她按压臂膀,缓解一身的酸痛。
那双手捏着她的肩膀,很轻很软,带着爱意,从肩膀到背,一路往下……
沉浸在睡梦中的女子,忽而不舒服的闷哼一句:“祖母…?”
黑暗中,有人低喘着“嗯”了一声,那声音短促上扬,却低沉厚重,分明是个男子。
“祖母?呵!”
男子邪魅一笑,右手刹那间用力,那薄如纱翼的中衣顿成碎片。
刘寒冰猛地睁开眼,双眸瞬时充满惊惧。
“醒了?”
男子察觉到身下人的动静,喘着粗气哼声抬头:“知道我今夜会来,嗯?”
“你…吴公子,你先…先等会儿……”
刘寒冰慌乱挣扎,眼角噙着泪珠,声音忍不住发颤。
可听在吴思远耳里,更像是一种无形的邀请。
“冰儿,半年不见,你又长大了。今夜还长,陪我将这几个月的相思之情,一笔笔补上吧……”
刘寒冰乌发散乱,眼媚唇红,眼前一阵眩晃,恍惚中一张白皙俏丽泛着梨涡的少女笑脸如片片刀刃涌进她脑海,她眼中的泪顿时滚烫坠落,她恨极了郑乐熙的纯真与完整无暇。
她正痛苦的想着,猛地一声惊呼刹那间断在咽嗓里。
“阿娘,我走不了的。”
是啊,她走不了,逃不掉。
现在的她,像是自己的一件赝品,活在另一个轨道,肮脏,罪恶。
刘寒冰终于放弃了抵抗,任由他人在身上嬉戏,任由自己像一片破败的残叶,在暗无天际的冰海上起伏沉呛,破碎,枯萎。
然后等一切过去,她会被重新拼凑起来,接着再次被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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