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口,一辆马车逆着人流行色匆匆的往建春门驶出,随后拐进旁边一座密林里,临近护城河边才放慢速度。
夜幕四合,树木潇潇,马蹄声在此处静了下来,马匹略显不安,来回踏步。不远处的河水像一池子黑墨,暗不见底,河边暗影幢幢,四处皆是冷意。
忽而马车帘子从里掀开,一个少年先行跳下,随后郑乐熙才扶着冬安的手缓步下了马车,她停在原地,一双乌溜溜的杏眼谨慎的扫向四周。
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心里难免有些骇然,这里又黑又寂,也不知道裴行俭是怎么找到如此僻静孤冷的地方的。郑乐熙脑子里想着,下意识回头看去,林里安静至极,周遭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郑乐熙心下一默,却并不感到惊慌,她知道,那三人定隐在某处。
裴行俭说过,他会护好她,会护住她。她对此坚信不疑。
郑乐熙稳了稳心神,冬安已经将东西从马车上取出来,用火折子点燃后轻轻放在郑乐熙手中,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指尖的伤口。
这盏白色小荷灯,是裴行俭拿给她的,与寻常的河灯并无两异,只是灯芯上汲取了数滴她的指尖血。这血,是前一刻在清茶斋的雅间里,裴行俭用细针扎破她指尖用力挤出来的。
取血的时候并没有很疼,现下指尖倒是有些隐隐发麻,余留一颗若有似无的小红淤点。
郑乐熙提了口气,这才捧着小荷灯,抿紧唇迈着小步,缓缓朝黑压压的河岸边走去,越走近越能闻到一股阴冷潮湿和树干腐烂的气味,心中不由一紧,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冬安万般谨慎的护在她身旁,仿佛四周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危险正潜伏在黑暗中,伺机靠近。
走到岸边,郑乐熙确认安全后才缓缓蹲下,将手中的白色小荷灯轻轻推入水中。
白色,意味着祭奠亡人,寄托哀思。
小荷灯随水流慢慢飘远,微弱的烛光倒映在黑潭里,勉强照亮一厘水面。火苗的影子在水面上歪歪扭扭的,愈发显得此处诡异阴森。
郑乐熙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灯,轻轻开口,低语道:“这位姐姐,虽不知你是何人,我与你又有何深仇大怨,让你三番两次的缠上我,欲取我性命。想来你定是找错了仇家,或在阴间迷了路。只愿你哀怨皆化去,勿再留念危害人间,早日投胎转世!”
说完,一双乌溜溜的眼扫过四周,然而到处仍旧静悄悄的,异常平静。
水妖没来。
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郑乐熙心下一动,难道是取的指尖血不够,所以吸引不来那妖邪?
她思量片刻,手缓缓摸向头上的珠花簪子,正准备再扎点指尖血诱出那妖时,身后突地传来一阵悚然的笑声,那声音很轻很淡,却格外突兀。须臾片刻,一股阴风从后袭来,带着咸湿腥臭的气味,四周顿时冷的像冰窖。
来了。
郑乐熙猛地扭头回望,一颗心顿时跳到嗓子眼。
那女子藏在树上,匍匐着身子,瞪着双恶狠狠的眸子,缺失半边下巴的脸正阴惨惨的盯着她,阴鹜瘆人。
冬安早已拔出剑对峙,一把拉起郑乐熙,将她紧紧护在身后,随即缓缓挪步。
他只想让阿乐先远离那黝黑不祥的河岸边,并没有贸然动手上前。
女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个劲儿地阴笑着、瞅着,笑意愈发阴狠。
后退时,郑乐熙故意不小心一个踉跄,女鬼瞅准时机,猛地便向前扑来,像只凶狠的猎豹,青筋暴涨的左手就要抓向郑乐熙的右肩。冬安带着郑乐熙矫健一闪,剑身一避随后往前一挥,险险擦过女鬼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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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月堂,崔思弦惴惴不安的坐在位子上,心里焦急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时不时地望向窗外,垂下的手再次往袖口摸去。她的袖子里藏着一张裴行俭给她的联络符,裴行俭只告诉她,阿乐安全回到清茶斋时,那张符便会发热,那时,她就可以去清茶斋接人了。
“阿弦,出什么神呢?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杜月真心细,偏过头来问道。
崔思弦一怔,随即笑出声来,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掩饰道:“有么?我方才…只是在想,今年的宫灯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如去年一样壮观!”
高明淑一哂:“听阿爹说今年宫灯的规模会更大,说是请了高僧道士在皇宫为去年各地遭受灾害的百姓祈福,也为今年祈求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更大啊…那可有得期待了”,崔思弦心不在焉的笑眯眯道。
“是啊,一会儿等阿乐从你祖母那过来,咱们还能一起看烟花!你们听说没,今年宫里添了位七阿哥,圣心大悦,故今夜这烟火盛宴也有很多花样呢!”,杜月琴眼里含笑,满是期待。
“这样子,那可得好好瞧瞧了!”,崔思弦微微一笑,咬了一口甜瓜,一颗心却始终高悬不下,只祈祷阿乐那边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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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安喘着气,一只手紧紧抓着郑乐熙,另一只手持剑抵挡。那妖邪像是在玩弄两人似的,隐在林中若隐若现,出没无常,偶尔发出阵阵沙哑的嘶吼声迷惑两人。冬安浑身戒备,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耳朵灵敏如兔,并未被唬住。
耳后突然窸窸窣窣,女子猛地一跃,凭空旋起一阵阴风,卷起林中树叶泥土就往两人身上袭去。冬安不慎被沙粒眯了眼,女子见状邪魅一笑,陡然出击,伸出巨大的爪子猛地直扑向冬安。
顷刻之间,冬安身形疾闪,险之又险地避开这致命的一击,又出其不意砍向女子的腿侧,随即身形不稳跌跪在地,郑乐熙也被一扯踉跄坐倒,但她很快便起身搀扶起冬安,见他无碍,两人才警惕着往后退去。
女子腿间被砍了一刀,虽未伤及要害,却也疼痛连连,顿时青筋暴起,仰天怒吼一声。
刹那间,从河岸上攀爬出一群大大小小的水鬼。张牙舞爪地朝两人层层叠叠的聚拢而来,时而张嘴吹出一口恶臭腐烂的腥气,熏得人窒息作呕,两人进退不得,四周围困得像个囚牢。
郑乐熙看着眼前的一幕,虽心惊肉跳,眼神却格外平静,就像是松了一口气。
女子得意的闷笑一声,像是终于玩痛快了,黑眸突地一变,再次俯身冲来,这次更为凶猛,霎时逼到冬安眼前,却眨眼消失不见。
冬安一顿,面色惊变,几乎在女鬼单手掐上郑乐熙脖颈的时候,他已惊惧转身,当即调转剑尖,急急往前刺去。然而另一道蓝光却比冬安的速度还要快。
七星莫邪剑如疾风幻影,刺向女子后背,随即剑身化作一片巨大的剑网,顿时将女子死死囚住。
岸上水鬼顿时四逃,女子狂怒大啸,眼神愈发凶狠暴戾,阴气大涨。正欲嘶吼挣脱时,女子一下就被剑网吊了起来,被牢牢束缚住悬浮在空中。
郑乐熙喘息着,才见林中树梢高处三抹身影纵出,另一抹熟悉的红光如流星利箭最先蹿来,围着女子绕了几圈,女子随即痛苦嘶吼,身形骤然退却,显然对这红魂焰极为忌惮。
随即红魂焰又蹿向河岸,将来不及逃窜的水鬼一一魅住。
裴行俭纵身一跃,轻巧的落在郑乐熙身前,两指竖起,目光如炬,口中念着咒语。只见红光“砰”的一声,光芒大作,顿时阴鬼哀嚎连绵。
须臾之间,女子与水鬼们全部消失匿迹。红魂焰再次鼓着身子跃到裴行俭指尖,化作一阵无形的清风,无影无踪。
赵川拍手叫好,面色大喜:“可算是将这狡猾的女鬼逮住了!”
裴行俭只浅浅一笑,嘴角的笑容带着邪气。
这女鬼防心太强,极其狡猾,适才一直在试探冬安,又始终徘徊在岸边,想来定是怕有埋伏,在诱逼他们急急出手。谁知反被冬安伺机刺伤,这才暴跳如雷掉了戒心。也不枉他硬生生忍到了现在,否则她可能借众水鬼掩护,再次遁逃,要想再诱她出来,可就难了。
“可有受伤?”
裴行俭收起七星莫邪剑,转身向郑乐熙看去,只见她头发微乱发饰歪斜,巴掌大的小脸沾染些许泥土,略显狼狈,杏眸倒是清澈水亮,慌却不惊。裴行俭不禁挑眉,不由多看了两眼,她瞧着明显比前两次还要镇定许多。
余光又见冬安仍旧一脸警惕,额头沁着层薄汗,眼里满是赞赏之色。
郑乐熙闻言摇了摇头,肃色未减,上前一步问道:“裴大人,接下来该如何做?我们要怎么问话这女鬼?”
裴行俭倏忽一笑,眼神颇有些玩味,只从容不迫道:“不急,过了今日再说吧,那女鬼跑不了。眼下马上就要放宫灯燃放烟火盛宴,你不想去看看?错过今晚又要再等一年,你阿姐可还在等你!”
岸边吹来一阵凉风,将郑乐熙的头脑吹得清醒些许,她这才忆起上元夜的盛事,神色忽而一松,眼前这事的确不急于一时!
正想着,林间不远处忽然“砰砰”好几声响,夜空竟猝不及防的绽放起一朵朵绚烂夺目的烟花!
郑乐熙明显一怔,烟花盛宴已经开始了么?她这是…迟了?
几人不约而同的偏头望去,眼里明暗交替,闪烁着各色彩光,将林中的阴森诡异倏忽遮掩。
裴行俭似是看穿郑乐熙心中所想,扫了她一眼含笑安慰道:“是附近百姓放的,宫宴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你还赶得及。”
郑乐熙这才心下稍定,感激的看了裴行俭一眼。抬头又往头顶那片璀璨看去,神色渐渐舒缓,心里很快便滋生出一股喜庆,将方才的惊险抛之脑后。
仰头注视了片刻,郑乐熙这才回眸看向高出她一大截的裴行俭。
少年年长她六岁,意气风发,面容俊美,一双柳叶眼甚是好看,笑的时候晃眼至极能将人完全吸引,盯着人看的时候又似是能洞穿一切。那双眸子时而眼含春色,时而探究深沉,时而冰冷淡漠拒人千里,令人捉摸不透。
她距离他很近,却始终看不透他。
杜家姐妹说他长得好看,她却觉得这方形容过于肤浅,衬不上他出尘的气质。
裴大人他太耀眼了。
裴行俭察觉到她明晃晃的视线,亦低下头看了过去,眼里的星点笑意未褪,似是在无声问她:怎么了。
郑乐熙浅浅一笑,眉眼染上星星光亮,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是烟花带来的节庆欣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裴大人,上元安康!”
吴殷和赵川咧嘴一笑,郑乐熙偏头向后面望去,清甜道:“吴大哥,赵大哥,也上元安康!”
裴行俭提唇一笑,黑眸里是命里看似多劫的小丫头,那张小脸已恢复了血色,粉嫩娇俏,眼含浅浅笑意,许是被她所染,也笑着回应道:“小丫头,上元安康,愿天官赐福。”
愿你往后再无灾难,一生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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