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第五日,想来还不到特别难堪的地步。但骨头的疼痛却渐渐在加剧,咳嗽也渐渐深了。
好几回,她咳到根本睡不着,有时候汤药还会顺着剧烈的咳嗽呕吐出来,腰椎骨也开始一阵阵痉挛刺痛。
这几日的汤药,都是于晏白拿着汤匙一点点喂进去的。起初,她靠着床头板,于晏白坐在床边喂她喝药,每次她想呕吐的时候,他都会及时往她嘴里送几星子糖粒,甜度微乎其微,却让那股想吐的冲动及时卡在咽喉里,慢慢消退下去。
后来,病情渐渐加重,她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于晏白就将她搂在怀里,用身子撑着她,一勺一勺喂着。她吐半碗,他就再喂半碗,一边喂一边哄骗。
郑时画清醒的时候,头枕在他肩膀,额头触碰着于晏白的脖颈时,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转过身好好看看他。她想,也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见一面少一面。从前初相识时,他们因为游医机缘,在阆中相识,而后再见,却总要等熬过一冬的霜雪或者一夏的骄阳。后来阿乐出事,她再也没去过阆中,隔了五六年的漫长年岁才再度在长安重逢。如今,她染了疫,随时可能飘零陨落,阴阳两隔只在须臾之间。这么一想着,郑时画心底蓦地涌起一阵对生死无常的悲戚与憾恨。
可她只要一动,身子就密密麻麻的疼,似针刺一样。她只敢微微侧一下脖子,抬眸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他脸上围着厚厚的布帔,只露着上半张脸。
郑时画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端详于晏白的双眸,心中不由感叹起来,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这么密,一双桃花眼虽不似年少时那般清澈纯情,如今有了历经世事的沉淀,看上去深邃又情深,格外的孤寂。他的模样是好看的,从初始时她就知道,剑眉星目,笑时眉眼弯弯,令人如沐春风,不笑时像孤寂落寞的惆怅月亮。不过那都是从前,郑时画恍惚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于晏白没心没肺的笑容了。
这几年,他沧桑了很多,也消沉了很多。
在触及他眼底那一片浓郁的青色时,郑时画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难过,几声猛烈的咳嗽过后,她虚弱出声,问道:“于晏白,你几日没睡了?”
药已经喂完,于晏白仍将瓷碗拿在手上,并未搁在一旁的几案上。只有这样,她才会以为汤药还有余,他才能借着这个假象多拥她片刻:“两日?还是三日?不记得了。”
“你不能这样,身子会撑不住的……”
话未说完,郑时画又不由咳嗽起来,险些将汤药吐出来。于晏白拧着眉,心疼不已,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搂紧她,等她缓和下来给她喂点水。
他环着郑时画,抬手轻轻抹去她脸上因为过度咳嗽而流出的眼泪,沙哑道:“感觉怎么样?”
郑时画喘着气,轻轻摇了摇头,又道:“于晏白,你这样下去会累倒的,你需要休息。”
“我有分寸,我不会倒下,别担心。”
郑时画默了默,垂下眸没再说话。
于晏白也不说话,只是从背后搂着她,头搁在她脑袋上,郑时画看不见他的表情。
“于晏白,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你心事太多,得多笑笑,像以前在阆中那样,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的。”
于晏白沉浸在沉重的忧伤中,闻言难得微弱地笑了一声:“是么?很好看?”
“嗯,好看…”郑时画皱着眉艰难缓过身子传来的一阵疼痛,虚弱地笑了起来,“可你现在都不笑了,以后开心一点,别那么苦闷……”
“好,你不喜欢的我都改。”
郑时画哭笑不得,苦笑一声:“我喜不喜欢不重要,于晏白,你要爱你自己。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让你变成如今这样…我是说……你如今这样也不是不好……咳咳咳……”
于晏白拍了拍她的背,帮她缓过这阵重咳:“别急,你慢慢说……”
良久,郑时画才低声缓缓道:“只是…于晏白,你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快乐,我觉得你不开心。”
于晏白一愣,他早已今非昔比,在经历过失去、背叛与被人轻蔑嘲讽过后,心境早已苍凉。而她却一如往昔,犹如天上明月,触不可得,在她面前,他始终是自卑的。
于晏白的心早就如同一潭死水,原本他只想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熬过这一辈子。若非在长安重新遇见她,他早就对余生没有了旁的**。郑时画不会知道,她是他余生唯一的渴望,唯剩的**。
然而这些话,他暂时不能告诉她,于晏白默不作声,只是圈住郑时画身子的双手渐渐收紧,好一会儿,郑时画才听到从他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嗯”。
“等瘟疫结束,我们一起从青龙寺出去,我努力做回从前那个于晏白,到时候你再重新认识一次真正的我,可好?”
郑时画没有说话,她察觉得到背后之人的情绪起伏,后背一阵滚烫,心底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凉,她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说服力的应道“好”。
如果她能活下去,什么都好,她还有太多的遗憾没来得及完成。
可是,她没有能活下去的底气。
郑时画眼眶温热,有些依恋地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有点想哭:“于晏白,我好想阿娘,好想阿乐和阿弦,我昨夜梦见她们了,也不知道家中如今怎么样了。”
“你放心,我问过你姐夫,你家中一切都好,别担心。”
于晏白说着,伸手轻轻抱住她的头,另一只手环上了她的腰,那姿势像是要将她死死搂紧在怀里一样,悲伤又亲密,他微微低头,眼中全是痛色:“你也会好的,一定会。”
郑时画轻轻笑了笑,只是微弱地应了一声,再不说话。
她感受得到他的难过,他的害怕。
她也怕,她怕再也见不到家人,见不到阿娘,见不到阿乐,她怕闭上眼再也醒不过来。造化弄人,生死之际,家人却都无法在她身边,她身侧只有一个既不陌生也不完全熟悉的于晏白可以依靠。
人在面对死亡这一命题的时候,总是过分脆弱与不安的,郑时画迷迷糊糊间,忽而反复呢喃道:
“于晏白——”
“嗯”
“于晏白——”
“我在”
“于晏白——”
“我在”
“于晏白——”
“我在”
“……我有点害怕”
于晏白心一下揪紧,目光落在郑时画发颤的指尖:“别怕,有我在,我陪着你,别怕,会没事的,你别怕。”
于晏白愈发用力搂紧了她,一滴泪从眼角落下,他低头隔着巾帔,克制地吻在了郑时画额头。
郑时画有些昏昏沉沉,并未察觉到于晏白这一极其亲密的行径,她眼睛一张一合,渐渐有了倦意。
“于晏白……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嗯,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哪儿。”
郑时画迷迷瞪瞪,凭着本能喃喃回了句:“你是太医,你如今不能随意离开长安了。”
“那便辞官。”
郑时画没再答话,于晏白见她神色迷离,眉眼间均是浓浓的倦意,便知汤药在起作用,他在里面多加了些安神的草药,可以分散红疹带来的奇痒之苦,只是这样一样,她大部分时间会沉睡不醒。
“睡吧,我守着你,别怕,别怕。”
郑时画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良久,于晏白才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抬手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又轻抚着她的脸颊,眸中涌动着一股深不见底的缱绻与贪恋。
“我一定治好你,若我食言……你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所以你别怕,无论在哪儿,我都陪着你。”于晏白痴痴地瞧着床上的人,低声呢喃道。
狄武轻手轻脚走进来的时候,郑时画已经熟睡过去,自家大人正坐在床沿,深情地望着郑姑娘:“主子,这里我守着,您先去洁净一番,用过晚膳再来。”
于晏白盯着床上的人,良久才起身:“看好她。”
“爷放心,您没回来之前,我哪儿都不去,定寸步不离地守着郑姑娘。”
狄武如往常一样,在窗边那张摇木椅上坐了下来。从手腕上取下佛珠手串,静静地盘了起来。
方才主子和郑姑娘的对话,他在屋外大多都听见了,心中一阵苦涩。
主子哪里是两三日没睡,自从郑姑娘确诊了瘟疫,主子就没再睡过,每晚都守在郑姑娘床边。他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这几日死亡的人数仍在加剧,没听到郑姑娘的喘息声,主子根本不敢闭眼,他在守着她的命,也是主子的命。
故而这些天,他白天忙碌于研制解药,与众人商议对策,晚上则寸步不离地守在郑时画身边。
主子对郑姑娘的心意,昭然若揭。太医署的人都看出来了,许是涉及到了生死,于晏白也不再避讳和压抑自己的情感。
只是……
郑姑娘的心意呢?
厢房里充斥着一股药味,狄武进了青龙寺之后,特别喜欢闻这股药香味,闻着心里便安心。可这几日,药味愈发浓郁,他闻着却总想哭。
主子能等到郑姑娘的回应么?
郑姑娘会好么?
没有人能保证。
狄武担忧郑时画,是因为于晏白,万一郑时画活不下来,他家主子该怎么办?万一主子再有个闪失,他又该如何同老爷老夫人交代?
若老天无眼,郑姑娘真有那么一日,狄武不知道主子会如何。他只知道,无论于晏白做何决定,他都阻拦不了,他是见过主子疯魔的一面的。
故而这两日狄武思索再三,为了自家主子的安危,他悄悄往于府递了封急信,希望关键时刻,老爷老夫人能劝住于晏白。
正想着,于晏白已经全身裹紧,防护得当,快步走了进来,二话不说直往床边走去。
“狄武,你去歇息吧,这里有我。”
想劝阻的话哽在喉中,狄武低低嗯了一声,自个儿打开门知趣地退了出去,这才发现外面竟然飘起了初雪。
不知不觉竟已深冬了啊。
愣怔了片刻,狄武转身,见主子坐在床沿,像一桩雕像一样,默不作声地痴痴守着。狄武叹了口气,随即将门轻轻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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