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俄罗斯

锈迹沧桑的铁色门前,少年舒舒服服背倚露天楼梯。

手骨分明擎着一方夜色的黑伞,怀中橘猫蜷作暖团,呼吸匀匀,绒毛沾着雨汽。

身后杂乱无章的电线交错。一片灯海斑驳。

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白洛踩着水洼边缘谨慎前行。

手机电筒的光束斜切夜色,趋近锈铁门后的露天阶梯时,足底忽生虚浮,她趔趄着向后仰倒,纤指堪堪扣住倚梯而立人影的小臂。

手中的手机晃了一下,冷光刺透雨声,闪过一双耸拉着眼睑的冷感脸。

眼底吊着乌青,似倦似漠。

白洛弯了弯腰肢,退入阔面黑伞下。那只抓着他胳膊的手没松。

她仰面时水珠从睫毛滚落,瞳孔亮得刺眼。

“你怎么不去睡觉?”

都凌晨了。

持伞的人将伞骨倾斜,伞面严丝合缝偏向白洛一侧。

湿漉漉的阴影下,密不透风的灰黑,黑色里漂浮着淡淡的茉莉香。

恍惚间与出租屋霉潮卫生间内、搁置斑驳洗漱台上的小桶洗衣液气味重叠,却又被雨水滤得清冽几分。

“溜猫。”

风雨吹过一整幢摇摇欲坠的居民楼,少年张狂的低音笑,酸涩跌入她潮湿的听觉。

凌晨两点,雨夜,少年,溜猫。

白洛立足伞的偏心点,被一片干燥的温柔圈禁。

视线穿过层层伞骨,看见他半张脸隐于晦暗,看见他肩侧被雨水洇成一片湿冷的灰影。

“是吗?”

伞外的雨声失真,但伞下的心跳,清晰可闻。

淋不湿的期许是,有人在等你回家。

他的存在是无声的安全感,像神明立在身后,告诉她‘别怕,我在’。

薄阽却不答,只是将伞柄又向她的方向送了送。

更多的黑涌入伞下,吞噬了最后一星灯火。

两人捉摸不透明天的朝朝暮暮,但好像只要有当下,便已足矣。

“走了,回家。”

那只抓着他胳膊不放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松开。

同他收留她那晚,抓得那般重,那般坚定。

在雨夜中发烫,发疼。

雨声再大,伞骨不移,人影相偕,心自安宁。

他们踏着积水拾级而上。伞面倾斜的角度始终如一,像一柄永不回正的剑,劈开混沌的黑,护住一片摇摇欲坠的光。

出租屋可见度低的一片潮湿。墙角阴影中的蓝潮起起伏伏。

白洛公益社团的一份文件尚未整理,顾忌回卧室笔电屏幕荧光过亮,扰了薄阽的安眠。

一个人盘腿窝身褪色沙发上,幼猫岁岁正伏趴猫窝软垫上,绒毛团成一小簇暖色。

它的食碗、砂盆、绒球乃至每一粒猫粮,皆出自薄阽之手。

为猫咪取名时,她求助于薄阽,他不假思索回答。

“岁岁吧。”

她原以为是“无虞”的期许,却不知他赠予的是“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昭昭”是她的本名。薄阽祈愿她年年光明顺遂,生活安宁,无惊涛,无波澜。

出租屋外的街景在雨帘中虚化成噪点密布的灰。

白洛熄屏,一片晦涩的窄仄客厅内,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猫崽的呼噜声,在渗着水汽的墙壁间徐徐回荡。

待她折回弥散着茉莉香的卧室时,薄阽已沉入酣梦。

无人知晓他今日为何突然从杭港飞至港岛,只因接听了母亲的一通电话。

同母异父的姐姐生病急需输血,而他恰恰是匹配的血型。

献完血,却来不及与母亲多言几句,母亲已匆匆赶往病房陪护。

长长的廊道,死寂的白,灼目的白。

偏偏病房内,姐姐的家人围绕着病床,热热闹闹,一片喧哗。

刺得眼眶发涩。

一个人又购买了复返杭港的机票。

抵达出租屋时,已是凌晨一点。

简单冲洗了冷水浴,水汽未散便听见窗外破旧小巷的滂沱雨声。

未及思忖,指骨已触及伞柄的凉意,正欲推门而出,耳际忽有低吟的喵呜声划破沉寂。

“你也怕孤独啊。”

他垂眸低笑,将猫窝的小生灵拢入怀中。

潮湿的脚步声回响吱嘎的楼梯上。

期间一个外出摆摊回来的大妈,无意间瞥见一身黑的人吞云吐雾。

颓败与锈迹斑斑的铁门融为一体。

眼神嫌弃地白他一眼,像鄙视暗巷里的流浪狗一般厌恶他。

最后又用无可救药的眼神剜他一眼,可怜似的摇了摇头。

他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细细顺着猫毛。

缥缈的烟雾模糊了冷白的下颌骨。

老街的雨夜,举目四顾,皆是斑驳的,沉寂的,唯有回忆不是。

__

情绪低迷的人,被她的三言两语给整笑了。

嘴角在绽放,心脏却在溃烂。

女孩总是那么轻易看穿他的一切伪装。

厌世,颓靡,落魄,破碎。

昨天是他母亲的生日,他早早精心挑选了礼物寄去了港岛。

直至此刻方收到回复。

[以后别邮寄东西了,他们看到会不高兴。包裹我又寄回去了。]

冰冷的文字刺入他发烫的眼眶,烫得眼眶几欲龟裂。

在商场逛了一整天,做了许多攻略,只为送母亲一份心意。

却不料,精心挑选的礼盒连她的掌心都没温热过。

你给了他们一个家。

那我呢?

他的人心也是肉做的,也会痛啊。

痛到血肉溶解,痛到血肉模糊。

两年间,他假装无恙,直至连伤口都习惯了疼痛。

明明支离破碎,却比完整时更像自己,更像真实的薄阽。

深夜梦魇里哭着求母亲不要抛弃自己的薄阽。

破败巷子内落魄的像一只丧犬的薄阽。

唯有白洛见过他不堪一面的薄阽。

血肉一次次溃散,又一片片缝回原形的薄阽。

十八岁压弯了少年不认输的肋骨。二十一岁压碎了少年孱弱跳动的心脏。

列车窗外,新生的朝日,自跨江大桥的脊线后徐徐浮升。

错失了母亲的爱,幸而有眼前女孩的关心。

他没有错过他的光。

心脏血淋淋地碎,无声地拼。

碎,再拼。拼,再碎。

碎与拼,痛与生。

少年与女孩。

薄阽与白洛。

南淮的天气异常晴朗,万里无云。

长长的日红光落及两人张扬的面孔。

总有一束光只为它们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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