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拾柒

中州武学开学之日已定,宁微和几个职位不大不小的将领一同去担任教授,但是,收学生的情况并不理想。

明德帝同意建武学,同意把策论加入武举中,但是,在收学生入学这一关上,又卡死了。

凡欲入学之人,没有两位六品以上官员荐举,没有办法入学。

单这一条,温珣看出来,明德帝仍然存着重文轻武,不想让武将一派壮大的心思。

一般的平民百姓哪有那个背景让两位六品官员保荐自己,而有关系的乡绅或者官宦世家,走科举的比走武举多了去了,除非实在念不下书,这才想到这条路。

这已经筛掉一圈体魄康健的有为之士了,而剩下想入学的人,让六品以上官员的荐举信一时间变得抢手起来。

有门市,便有金钱的往来。

上面不愿重视,下面更不会去重视,只把这当成是生财之道。对此,温珣也无能为力。

最后,今年进武学的人数比同期的书院国子监之流少了十倍不止,只有两百多号人。

周忌就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想到,这辈子会有机会离开皇宫,这个带给他整整十年无尽苦难和折磨的地方,他对于明德帝而言,从来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出发的前一晚,他收拾好行李,在正酣睡的永婕妤床头坐了半晌,突然想到,应该给他做个道别。

原本荒寂的心,蓦地多了一丝悸动。

他拿出一身最新最干净的衣裳,早春井里的水还带着刺骨的冰寒,他已经习以为常,劈头盖脸地直接浇下,趁着湿了的全身,把皮肤上带的污垢全部搓干净,连指甲缝都没有遗忘。

用上平常舍不得用的一小块胰子,毫不吝啬地全身都涂了一遍,又沾了少许水,只敢把一点滑腻之感冲去。他仔细闻了闻,确定身上没有任何汗臭和酸味,反而带着一股浅淡至极的桂花香味,这才放下了心。

沐浴完,他回忆起七皇子日常宫女帮他梳的发髻,他捣鼓了半天,还是没能弄好一头枯黄的头发,反而越来越乱,最终只能放弃,干脆和平常一样,梳成一把,用最新的布带绑着。

他里里外外看了一个遍,在满是裂痕的黄铜镜里照了又照,确定没有任何可调整之处,这才拿了之前从御膳房偷来的一盒糕点,往宫里的狗洞钻去。

那是荒草和落叶掩盖至深的一个洞,离掖庭很近,那里建在皇宫的边上,不知是哪个太监嬷嬷养了一条狗,比他还壮还大,寻常就趴在洞边歇着,偶尔钻到宫外去溜达溜达,过得比他还逍遥自在。

街上十分冷清,他先小跑着去临近的江边,把方才钻洞带的尘屑清理了一遍,又花了近一个时辰才跑到温府的门口。

匀了气息,周忌搓搓手,忐忑地敲开了温府的门。

门边守着的老叔很快开了门,见是一身褴褛的人,脸顿时拉下来了,问:“你找谁?”

“珣……温珣。”应该是叫这个名。

“你是?”

“周忌。”

那个大叔又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不卑不亢,身上毫无怯懦之色,脸色缓了缓,道:“你先等一会儿。”

夜色暗沉,浓云无月。

风一吹,周忌这才觉得自己穿太薄了,可他竟一点也不感到冷,此刻,亢奋的精神取代了一切。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梆子和锣有节奏地敲响,更夫拉长的声调在空旷寂静的街道里回荡,更显孤清。

原来已经是亥时了。

周忌有些后悔,这般迟,他早睡了吧。

时间变得缓慢而煎熬,他看见更夫盯着他瞧,又漠然地往前走去,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更没有个影子,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远去。

梆子和铜锣的声音又惊起,逐渐消散在冷风里。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小门打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周忌眼前一亮,手上握紧了糕点盒,脚已经迈开,却又立刻缩了回去。

期生站在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周公子,我家公子已经歇下,就不出来了。”

周忌搓搓盒子,眼皮耷拉下来。

“他让我给您带句话。”

期生顿了顿,道:“清光知未泯,来岁尚无穷。山高水长,公子保重。”

周忌怔了怔,“清光知未泯,来岁……尚无穷?”

小门在眼前关上,此刻,整条大街,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回望来时的路,长且深,浓黑的夜雾把一切笼罩,街口有如一个血盆大口,等着他去自投罗网。

他突然失去了闯入深夜中的勇气。

他却不知,温府中有一间小院,豆大的烛光亮了一整晚。

朝中一轮又一轮的争论,各种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周忌从未参与其中,所以他不知道,这已然跟他有了联系。

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京城早春的天,一天一个样,有时上午还晴着,下午就打雷下了雨。京城里的人,心情就跟这天气一样,他们摸不透这天,同样也摸不透至高位那人的想法。

“萧老留步。”萧乾听到一阵急喘之声,停了上马车的动作,刚好见到一个挺着胖大肚子的人冒着蒙蒙细雨小跑着过来。

金紫光禄大夫,现任门下侍郎,程广。

“程大人,风凉雨密,一同进马车吧。”

程广正有此意。

一路上,萧乾闭目养神,再没说一句话。程广几次欲言又止,但见他神定自若,自己也安了心,把话咽下去。

待马车停下,两人一同进了萧府书房,泡了杯热茶,萧乾这才道:“说吧。”

“今日来,是因着南熏门的吊尸案,局势明明已经很明朗,不是虞文生做的,就是他手下那几人,可陛下为何一直只在强调抓到凶手,压根不提虞?”

身旁的炭火爆出轻微的噼啪声,萧乾浑浊的眼睛慢悠悠地睁开,道:“你可比胡谅更厉害?”

“我绝对没有这意思。”他忙道,“胡大人清正廉明,断案公允,手段雷霆,是我等万万比不上的。”

“那你瞧胡谅找到凶手了么?”

“这……那些呈上御前的证据,难道还不够说明吗?”

“那只能说,死者和虞将军平定的叛乱有关。十年前的事,谁说的清楚,就算你想说清楚,陛下让你张这个口了吗?”

程广一惊,“这么严重的事,难道陛下不想追究?”

“往事云烟,纷纷扰扰,最接近当年真相的人已然断了气,那边人这回定了心,胡谅手里的鞭子,血糊得都不见原样,你见如今有谁认?其余不说,眼下,这死者却真真切切和刘大人有关。”

“难道陛下……”

“武举一案,牵连了三十六人之多,足矣。”萧乾缓缓道,“胡大人为难,刘大人更难,你既跟刘大人交好,先跟他通个气吧。”

程广坐不住了。

在限期的最后一天,胡谅把刘业的夫人逮捕了,告她谋杀,刘夫人一直喊冤,但也耐不住大理寺的刑具,才动了两拨刑,人已经受不住,直接签字画押认罪了。

刘夫人这一认罪,刘业这御史大夫的位子算是坐到了头。其身不正,治家不严,如何监百官,纠污吏?不到一个月,他就向明德地上奏,要提前告老还乡。

“温卿,你觉着,这御史大夫的职位,该由谁来担任比较妥当?”明德帝的眉头拧成一团,似乎真的是在纠结这个事情。

温珣正在给他的奏折分门别类摆放,哪些是需加急处理的,哪些是不那么重要的,都一一规整好,让他更好批阅。他听到这话时,不自觉在心里过滤了几遍。

如今朝中合适的人选有两个,一个是他爹安国公的好友,正议大夫昂修,在朝中威望颇高,只是和萧乾常常政见不合,时常遭到刁难;另一个是明德帝的亲信之一,御史中丞王泉,很合他的胃口,听他爹说陛下经常对那人赞誉有加,但终究年岁尚浅,资历不够,不能服众。

明德帝如今问他一个还未入朝为官的人,是在真的闲聊,随口问他的意见,还是说因为他背后的温家?

如果他站在他爹那边,提议昂修,自是无可厚非,但未免在明德帝心里留下一点疙瘩。若他也觉得王泉是更好的人选,那明德帝定然顺势而走,让他把温国公拿下,有他爹支持,王泉还怕在朝中站不住脚跟?

温珣笑道:“陛下,你这是为难臣了,臣对朝里众人都不熟,哪知谁可胜任。”

“你就没听安国公平常在家唠叨几句?”

“他一见臣能不抬手揍人就不错了,天天骂臣不长进,拖累哥哥名声。”温珣委屈道。

“入朝为官,有时候也不见得有多好。”明德帝道,不敢想象眼前这风清特秀的少年沾染官场那些弯弯绕绕世俗气的模样,“不过,明年要是中举人,朕替瑶章给你个大赏赐。”

“那就先谢过陛下了。”温珣喜道,又出现一抹若有所思,“既然承了三公主的情得了陛下的赏赐,臣不防斗胆提个想法。御史大夫需要秉性家风都清廉正派之人才可胜任,臣打小就听闻国子监祭酒闽大人正直忠孝,德高望重,刚烈不阿,还是位文史大家,他当御史大夫必然是好的。”

明德帝心头多了一抹思虑,沉思道:“那谁任国子监祭酒呢?”

温珣为难地想了想,“礼部尚书吧。和国子监祭酒都是主掌科举和院派一类的事务,这么熟,定能胜任。”

明德帝笑了,“礼部尚书正三品,国子监祭酒从三品,你算来算去,反倒让你表叔降了官。”

温珣一愣,忙道:“那不成,陛下可不能这样做,回头爹可要怨我多嘴了。”

明德帝接过他手里的折子,“你呀,还是找瑶章玩儿去吧。”

看着走到殿外的背影,摇头笑道:“到底只是个不沾俗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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