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卅贰

渠顿右肩受伤,靠左侧躺着,背上隐隐能感受到温珣暖人的温度,还有那该死的鼻息,透过发辫间的缝隙喷洒在后颈处,整个背又僵又痒。

他不自在地往墙内侧移靠了些,立刻被一只手揪住,“做甚呢,靠过来点。”

温珣躺在外侧,无形中为他挡了不少凉风,冻得背都僵了,就靠渠顿身上那点人气,偏偏那人还一个劲地往里挪。

“帮我把手臂接上。”

他贴得更近了些,这才松了紧绷发颤的肌肉,把手递过去,“快点。”

“明日再说。”渠顿把他的手移开。

“嘶……痛得睡不着了。”温珣不满,“明明是你做的,歉话可以免了,但必须把我的手接回去。”

渠顿挠挠耳朵,舒缓了痒意,躺平,抓住他的手,一个使力,把脱臼的关节接回去,满脸不耐烦地转回身背对着他。

温珣一声惊呼,痛得直抽气,动动手,果然好了,眉头舒展,手搭在他的腰上,舒服地轻叹一声:“你们匈奴人都是这般体热的么?”流了那般多的血,竟然还有如此温度,方才他还想着这人要是不小心死了,该如何把这具尸体利用好,想来不必太担心了。

渠顿在黑暗中曲起腿,夹紧,对着墙的脸色又沉又冷。

“你醒来多久了?”脑海里想着别的,心静了一些,“可有人来送吃食?”

“大抵一个半时辰罢,外头一点动静都无,似乎就是想将我们囚困在此。待明日天色发亮,再瞧瞧可有破绽可逃。”温珣打了个呵欠,手从腰间探到他的额头,“你莫不是发烧了?”

从未做过苦力的人手心异常柔软,却又不同于女子的绵软,渠顿能感觉到皮肉下根根修长的指节,服帖地按在额头上,带着那人身上的寒意。

他想起方才自己陷入魇障时,额眼间传来的清凉,拉回了脑海中所剩不多的理智。

“你管好自个儿去。”渠顿挥开他的手,“我受伤了,明日对付那些人,还得靠你。”

“在下一介书生,手无半两力,可靠不住。”温珣轻笑一声,温热的气息又洒在他的后颈处,沿着领口一丝丝地溜到后背上。

渠顿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委屈自己,这位是崔将军的外甥又如何,今日若做了,威胁一番,他日反倒还能帮自己在崔将军面前说话,算是一个把柄。

想到这个,他满意地笑了,一个翻身,把温珣压在身下,正欲做那不义之事,却发现此人不知何时已经入睡。

渠顿“啧”了一声,扫兴地躺回茅草堆。

天方微微亮,温珣就醒了,茅草堆实在扎人的很,前后两世都未曾受过这种委屈,一觉睡完,浑身又僵又痛,长袖一撩,手臂上起了细密的小红疹子了。

他坐了起来,把头发间的茅草扯掉,渠顿感觉到动静,眼还未睁,手准确地绕过来往他的命脉上抓。温珣一脚踹向他伤口,渠顿整个上身撞在墙上,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温珣估算着时辰,还有好些时候期生才会来。

前夜他本来只是想抓渠顿,利用他的命逼退匈奴回到草原,再换回仍在受俘的卢将军,失地复收,盟约无效,瑶章不必远嫁匈奴,一举数得。

没想到渠顿被抓时,他也连着一起,若醒来后不见他,思虑多了定有破绽,于是干脆陪着演戏,让莫继把锅背到底,于他百利无一害,就是麻烦些,需他在柴草堆中受苦一夜。

昨夜已足够,打死他也不会继续陪着这疯子了。

待日头渐升,温珣焦灼地等了好久,这才听到柴房门口处传来细微的落锁声。

他和渠顿对视一眼。

渠顿悄无声息地躲到门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身穿黑衣短褐的陌生人,渠顿一个猛扑,两人摔倒在地,他跨坐在黑衣人腰上,正要挥拳,身体突然被人踢翻到一边,在草堆上重重滚了几滚。

门外又进来一个黑衣人。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立刻爬起来,对着倒地的渠顿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拳拳入肉,听得让人牙根发麻。门外站着的那个黑衣人抓住温珣,把他往外拖。

温珣佯装挣扎几下,就不情不愿地跟着往外走,嘴里慌叫道:“你们知不知道我舅舅是何人?安敢如此放肆!他日我回到他身边,定要你们好看!”

那个黑衣人冷漠的表情上出现一丝冷笑,“有无他日还难说,快走。”说着,膝盖毫不客气地顶向他的肚子。

温珣的脸瞬间挤成一团,好歹他是主子,打人竟然也不含糊着点,明日定要扣他工钱。

他弯着腰,几乎走不动路,胃里的酸水漫上喉头,刺得难受。天旋地转之间,再回神眼前一切都倒转了个,临关门前,他恍惚瞧见在干草堆上缩成一团的渠顿。

黑衣人把温珣扛起来,没多久另外一个也出来,两人上了马,温珣捂着肚子,被丢上其中一匹马,像个翻了面的螃蟹,四肢毫无着力点,扑腾了几下,无奈放弃。

黑衣人轻甩马鞭,座下的马开始往前走,院前的地面布满泥泞交叠的脚印,带着雨露的低矮灌木和干瘦杨树从眼前快速划过,温珣颠得胃一阵阵发疼,抓着那人的裤腿,道:“已走远了,你扶我坐正些。”

那人好似没听着。

这个兵愣子。

“期笙呢,他上哪去了?”他顺着一颠一颠的视线往后瞧,五六个黑衣人沉默而肃杀,以他这匹马为中心,四散在周围。

温珣在马背上七抓八摸,扯着马鬃差点把马惊着,那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手一抓,扯着领口往上一拎,温珣侧坐在马上。

“多谢。”他拱手拜谢,笑道:“你们是舅舅哪支的兵,这两日辛苦了,你叫甚?其余几位大哥怎么称呼?他日大事得成,尔等就是天大的功臣,我让舅舅给你们记上一大功。”

那人拿着缰绳的手顿了顿,“不必,属下几人都不贪功。”

“你们不贪功,我和舅舅却是那等不会亏待手下之人,说说,是哪里的兵,我定要为你们记上一笔。”

黑衣人扶住快掉下马的人,往上一拎,扯扯嘴角,道:“将军在永州时就跟着了。”

“竟是永州的兄弟。”温珣热络地攀谈起来,“舅舅曾在永州待了十三年,练出的兵能以一当十,难怪大哥一出手,我就知不是凡人。方才腿上那一下,直接往要害处去,把那匈奴人踢得半身不遂,半晌起不来,若说一方将领,恐怕都是如此眼力和腿脚。”

黑衣人强抿嘴角,到底没笑出来,眼里却有一丝自得。

“你们跟随我舅舅这般多年,如此好的才华,更不该被埋没,于情于理,弟弟我都该为哥哥说些好话。哥哥如今在军中任何职,我回头好找你。”

黑衣人听他一口一个“哥”,刚想说话,前面那匹马上传来两声清咳,他抿了下嘴,一扯缰绳,座下的马撒开腿,跑得更快了。

温珣诶呦一声,弯下腰去整理长靴,“慢些,我鞋袜要掉了。”

眼前的植被逐渐多了起来,胡州与涉州虽都唤作漠北,可景色却有大不同,此处山林水草虽稀薄,却也随处可见,尤其是到人烟稀少的城外,还能见到远处吊着几片枯叶的霜树林和大片的枯黄草地。

马匹下了前方连绵的土坡,温珣猫着腰抹去长靴上的尘泥,座下枣红马突然一个急啸,停了下来。待稳住身形时,才发现前头的马匹摔了,四肢跪倒在地。

那马上之人立刻跳起来,拔出长刀,还未摆好姿势,草皮处突然被掀翻,一个人影跳杀出来,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已经落地。

四周的人牵着马缰朝中间靠拢,那人毫不犹豫地冲向其中一人,一手攀上缰绳,借势起跳,手上剑花一挽,格开对方的刀,从下往上一挑,手臂连着刀掉在地上。

他把断臂之人踹下马,自己翻身上马,烈马前蹄高抬,发出一声长嘶,他牢牢拽住缰绳,朝地上受伤之人狠狠踏下去。马缰一扯,马头调转了个方向,朝那群黑衣人砍杀过去。

温珣身后的那名黑衣人拉着马缰在原地踱了一圈,只是眨眼之间,好几人已经倒地,残的残,死的死,忙拉缰绳,一手抽出短匕,扭回头要把身前的温珣制住。

下一瞬,一股热血喷薄而出,在初冬的午后暖阳下,绚丽至极,斑斑点点,落在温珣无暇的脸上和衣领胸膛处,无端添了几分媚色。

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可完全没用,那血顺着他的指缝,源源不断地流出,浸湿了他的衣襟。

好冷。

温珣略带悲悯地看着他,沾血的匕首在他肩膀处擦了擦,收回靴子里,一截一截地掰开手指,把对方手中的短匕拿到自己手里。

制住他手腕的手松开,黑衣人的身体轻微地抽搐了几下,最终不甘而无力地倒下马,瞪大的眼里映照着温珣靡丽忧伤的脸庞。

天下人都知崔敦白在永州守了十三年,却不知,跟着他的十四万永州兵,永远葬在了秦家堡的风沙里。

仅存的几个兵,都是看着温珣长大的。

转瞬之间,地上一片黑衣残骸和马匹,那人解决掉最后一人,提剑走到唯一的站着的马旁,伸出手。

温珣侧坐在马上,拉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五殿下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此时怎会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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