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体内都藏着疯因子，或多或少，或触发或潜伏。
这话是一个病人告诉箫因的。
箫因家附近一百米，有一所精神病院，铁皮大门和水泥高墙将精神病院封得严严实实，外界难以窥探。
但箫因从家中八楼的阳台上望下去，院内景象尽收眼底。
里面有两座五层旧式住院部小楼，构造类似南方的教学楼，但区别是没有贴瓷砖，看上去灰蒙蒙的。病房外是走廊，走廊外一跃而下是自由，自由和走廊之间被铁丝网坚决阻断。
铁丝网上常会冒出许多手，有粗粝的、有娇嫩的、有皱巴巴的、还有做了精致美甲的。
病人们穿着洗得泛白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来来回回地在细长的走廊里踱步，乐此不疲。一层层楼，一排排不断行走的病人，如叠积木般错落堆叠，又似蹦动的音符、韵律，源深流长。
院内还有一个篮球场面积大的空地，下午时，一些病人会在这里自由活动。
他们活动什么呢？起初箫因很困惑，这只是一块水泥空地，四周同样被铁丝网囚住，像公园里老茶客手边提溜着的鸟笼子。除了空间大点，什么都没有。
后来箫因住进去后，这里也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
小时候，大人们告诫箫因，不要去精神病院附近玩，那些病人会骂人，还吓唬她，如果她不听话，就会被抓进去关起来。
事实上，精神病院出奇的安静。
在外呼天叫地、谵妄暴戾的病人到了这里也少有吵闹，所以住在附近并不觉被打扰。
三月春天到来，是精神病患者的亢奋期，如花开般，他们也会心潮澎湃，有的还会高歌两句，偶尔也会听见哭泣声，但过了这阶段，又静了下来。
小朋友都害怕疯子，箫因不怕。
闲来无事时，箫因最喜欢捧着一碗粉红的软桃子，趴在阳台窗边，一边吃，一边俯视里面的病人，看他们每天在做什么，研究他们的行为规律，她觉得自己像个先知者。
例如，在她看见一家人提着零食、水果迈进医院大门时，她一定比病人更早知道，你家人来看你了。
又例如，在她看见一辆救护车驶进院内时，她就知道你们的病房又要多一个同伴了。
现在的箫因，二十二岁，大学读的社会学，但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毕业后总发白日梦，期盼一觉醒来就到了三十年后，领着退休金咸鱼一生，这才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这天，箫因替爸妈去快递驿站跑腿取快递，她再次经过精神病院门口，一辆救护车从辅道上疾驰驶来，这场景她这辈子已经见过无数次，又有人要被收进去了。
救护车在铁皮大门前猛然停下，箫因一只手拎着快递盒，另一只手腕上挂着一袋刚在超市批发的雪糕，嘴里还含着一支凤梨味的老冰棍儿。
即便负重累累，也影响不了她灵巧如鹿的身姿，一个闪退，迅速为医生交接病人腾出空地。
而两个医生保持着宛若猎豹的敏捷性，立刻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抓住箫因的小细胳膊，轻而易举就将她牢牢架在中间。
箫因浑身僵直，动弹不得，在极度震惊之下，就连合拢双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冰棍儿也掉在了地上，摔成碎渣子，这是新口味，她还没尝出味来，就两眼一抹黑。
彻底失去意识前，耳边只听见四个字。
“箫因，来了。”
或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又或许是惩罚她不敬畏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总之，在她被抓进精神病院的这一刻，命运的转盘为她的梦想按下了十倍加速模式。
-
箫因躺在诊疗床上，在音乐声中缓慢睁开眼，这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曲，节奏激昂。
睡觉还搭配BGM？
她按下心头疑惑，快速扫视一圈，四周无人，随身物品不见踪影，房间内没有任何医疗设施，但装修风格相当别致，星空墙顶，绿色墙面。
她从上帝视角观察了这里那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窥探内部，她开始恐惧。
她起身下床，轻锤双腿，肌肉有些发酸，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她又发现两只胳膊没有被束缚过的痕迹，这让她感到意外，以她对精神病院的了解，非自愿入院的患者都要被采取强制措施，也许是自己幸运，她这样想着，但这些都不重要。
箫因此时就是被暴雨冲刷过的山涧，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清醒过，她的当务之急是要向医生证明自己没有病，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人，我要出院！
她在心里暗暗梳理了几套话术，并努力让自己克制恐惧，保持冷静，一旦激动或者发生争执，只会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像精神病人。
筑好心理防线，她一鼓作气地打开房间门，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没有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病人，来来往往的人难道都是病人家属吗？她疑惑着，并试图找寻出口。
经过几条走廊，箫因来到了一楼，在门诊处遇见了第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她烫了一头蓬松的羊毛卷，很漂亮。
箫因从见到人开始，再也抑制不住紧张，喉咙都在颤抖，涌出一种犯了事见到警察就想转身逃跑的冲动，但她明明是被冤枉的，是无端端被抓来的。
医生主动和她打招呼：“第一次见到你，你真好看。”
“谢谢，医生您也很漂亮。”这位医生平易近人，于是箫因提起勇气，要将一肚子的话娓娓道来，刚说到第一句，“请相信我，我没病……”
医生哈哈大笑起来：“你在说什么？真是太有趣了！被抓到审判委员会是要受处罚的，别再说了，嘘！”
话语间，医生从柜子下拿出一团蜂蜜色的毛线，牵着线头，从自己头顶开始一圈一圈地向下绕，她的头顶很快就变得像一个蜂蜜罐。
医生照了照镜子，又对箫因说：“有点冷，头不能着凉。”
“？”什么？箫因呼吸凝滞，难道自己真的疯了吗？都产生幻觉了？又或是发癔症了？她定在原地，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突然，医生拿起包，顶着一头毛线，对她说：“我要下班了。”
箫因本能地跟了上去，天渐暗，眼见她就快要走出医院大门，箫因还想争取一下，但她意外地发现，一路上并没有人作势要拦住她，她越走越快，甚至超过了医生。
在跨出大铁门那一瞬，灵魂的震颤快将她蒸熟，她感受不到温度，脸像被火烤，她难以置信，自己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精神病院。
箫因不敢停下脚步，目不斜视，出了医院拔腿就跑，体考都没达到过这速度，她必须跑得越远越好，生怕一不留神又被抓进去。
直到一块广告牌砸下来，她差点一命呜呼。
她这才舍得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又低头去看是谁家的广告牌这么不长眼，必须索赔！当她看清楚后发现，这不是广告牌，这是一块红绿灯，但这又不是红绿灯，否则它怎么会是紫色的呢？
箫因踩着圆规的步伐，头如探照灯般环顾四周，她才惊觉，这是什么鬼地方？
赛博朋克风的城市建筑，五颜六色的红绿灯，斑马图案的斑马线，没有轮子的汽车贴地飞驰，学校在卖牛肉面，银行在大街上印钱……
一支看起来像执法人员的队伍挥动着双臂，踏着正步，横穿马路，差点被汽车撞飞。
箫因感官失灵，眼前的一切太抽象了……
紧接着，对面大楼的LED曲面屏上开始滚动播放实时新闻：“闯入者仍在潜藏，请广大热心市民履行义务，踊跃举报，发现线索立即提供到午落路25号审判委员会。”
发言的人是道德审判委员会的首席执行官唐氮，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梢翘起，和他唇角扬起的弧度一致。
闯入者？闯入什么地方？
箫因不明白，但莫名感觉这是在说自己，如果被他抓到，会有什么下场？
她还在思考，突然就被人一把拉进身后的小巷子，那种被抓进精神病院的恐惧感再度袭来，尽管嘴巴被死死捂住，但这次她有经验了，拼尽全力挣扎，誓死抵抗！
那人担心她的举动引来过路人围观，于是对着她“嘘”了一声，然后放开了手。
“你是箫因？你终于来了！”郁连山激动不已，瞪着一双圆眼，满怀期盼地看着她。
“你是谁？”箫因扯着嗓子，音调都变了。她很警惕，头皮发麻，连退两步。
郁连山手指着巷外，压低声音说：“你都看见新闻了吧，我就是闯入者。你好，我叫郁连山，我刚来时，和你一样，也停在了这个路口。”
“你是闯入者？那么，我就不是了？那我安全了？”
“不。”郁连山向她走近一步，箫因又后退一步，郁连山皱眉，“你别退了，后面是面汤河，小心掉下去成了兰州拉面的老员工。”
箫因侧身一看，果然，这小溪还有股肉香味。
“你认识我？”箫因问。
郁连山将声音压得更低：“我是4号闯入者，你是5号闯入者，像我们这样的闯入者一共有五个人，你是最后一个到的。”
郁连山嘴角微撇，嫌弃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你的特征太明显了，这里的人不会像你这样神情紧张，一看你就觉得神叨叨的。”
“……”虽然他的话不中听，但得知这里还有同类人，箫因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又连忙请教这位前辈，“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来的？为什么是我？”
“疯泥之地。每个人来的方式不同，我是去种牙时被带来的，牙拔了，还没来得及种。”说到这儿，郁连山都感觉自己说话漏风。
“？”箫因顿了顿，“我们是穿越了吗？”
“不是穿越，是掉进了模型里。”
“模型是什么意思？游戏？”箫因不明所以。
郁连山比她早来两个月，基本已经摸清了这里的状况。
他开始介绍：“造物主是谁或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疯泥之地是模拟未来世界的模型。就像宇宙有黑洞，你可以想象成你掉进了人为创造的黑洞。”
“未来，全球经济下行、失业潮、人口增长动能衰减、自然灾害频发，重重风险交织之下，被击垮的不只是物理层面，还有潜藏更深的精神危机。所以，人类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每个人都患上了情绪病，有的人是情绪化、有的双相情感障碍、有的被害妄想症……总之，所有人都疯了，只是疯的程度不同，症状千奇百怪。”
“你想想，所有人都疯了，等于所有人都是正常的。那么，在这里不正常的人，是我们。”
“这里没有秩序，没有身份，只有逻辑，这样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箫因，来了。
原来，箫因是来到了三百年后的未来世界模型里，这是一个属于疯子的世界。
要想在这里活下去，箫因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让所有人相信，她也是疯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