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黄沙月下歌

钰谨刚刚饮下手中这杯茶,一个不稳,茶杯掉落在腿上,还好自己眼疾手快止住茶杯继续往下滑落的姿势,才没叫朱逸觉察出自己的失态。

钰谨手捧着空茶杯,好半晌,才喃喃道:“金逍……他是叵罗的新世祖了?他来合歌了吗?”

朱逸听出钰谨声音中的诸般情绪,笑着道:“金逍并未来,派了他的副将燕平。金逍说,我与他有恩,他要留我一条性命,但不准我回奉年,让我在这里等他。他也没有杀秦予,而是要燕平把秦予关押在合歌北边叵罗的军中大牢里,已经半月有余了。”

谈话间,余震来到,桌上的茶壶微微震起来,壶盖丁零零碰着壶口作响,书架上有几本书掉落。

“悠荡山一带古时也遭遇过地动。” 朱逸道,示意钰谨给他续茶,“书里说,古叵罗与中原一战,当时还是皓景朝,鏖战正酣时遇到了地动。彼时山河震动,日月变换,大地开裂,鹞城一路往南路过合歌羽州的方向,有一队星夜奔驰往北赶赴战场的皓景援军在悠荡山东侧遭遇大地裂缝,掉入百丈深渊,随即大地闭合,几万皓景将士就此消失。”

余震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就结束了。朱逸所在的屋子看上去结构结实,且朱逸无比淡定,完全没有任何逃走的意思,钰谨也强作镇定留了下来。

“母亲说过,古叵罗曾一统过中原。” 钰谨道。

“不错。” 朱逸道,“但仅有短短二十年。古叵罗杀戮太重,拆了道庙,将和尚道士都赶回了西域。后来中原兵起,南穆五朝后,便是奉年。”

“二哥,你觉得,叵罗会有野心吞并奉年,再次一统中原吗?”

“这个问题,怕是只有金逍才能回答了。” 朱逸淡淡道,说罢,朱逸头侧向钰谨问:“小四,我心中好奇,想问一句,你和金逍,是什么关系?”

钰谨愣了一下神,犹豫不决,不知怎么答才好。

朱逸见她不爽快,不再追问,只笑了一下道:“我看金逍对你颇为在意。”

钰谨道:“二哥,我和金逍是朋友,我们相识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奉年殿上若不是你配合我,金逍和我都会有大麻烦。我知道能找到宫内太医帮手不是易事,你不仅于他有救命之恩,于我也有救命之恩。”

朱逸笑道:“金逍可是叵罗王爷,你怎知,我就一定会帮他?”

钰谨又给朱逸续上一杯茶,声音多了些俏皮:“二哥引导他提起金遥公主,虽然看上去,你与他针锋相对,但实则是顺水推舟把话题引向哥哥的死因,破了金别台纠缠哥哥和金遥公主有私情的事。想必他也能想明白,你并没有害他。”

朱逸又道:“小四,你也是很任性了。金逍说,拔刀刺他是你擅作主张?他可是紧张得很,生怕你被责罚。冒着不小的风险一直催我打听你,可惜曹二伯口风紧,只说把你送走了,我也很快被皇帝下令来合歌履职,便不再能打听你的消息。我猜,其实你一直在皇城,对不对?”

“对。” 钰谨面色一沉道,“其实,我大哥抢下了金别台侍卫的剑,却不知剑上有毒,我被剑锋所伤,直到两个月前才康复。”

朱逸听了,也没了笑容,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难怪。”

钰谨也沉默了一会儿,朱逸才又换上轻松的神色,低头拨弄手中茶杯,问:“你大姐的婚期是几时?”

“只说在三月里,哪日倒是没记得。”

“你是自己跑出皇城来玩?马上就是三月了,你来合歌都用了十五日,可还赶得上回去吃酒?”

“二哥若也要回奉年的话,我凑着你的马车就能快点,咱俩都赶得上。”

朱逸苦笑着摇摇头:“我不回去了。”

钰谨问:“你怕金逍不放你走吗?”

朱逸扶着桌子站起,一瘸一拐地来到门口,面向门外,缓缓道:“小四,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可还有一点原来的样子。我不愿叫婉秀见到我变成了丑陋的瞎子,瘸子。她应该忘了我,和她的夫君好好生活,我会替她开心。”

钰谨也起身走出门外抬头,看到两只逡巡在高空的鹰,知道那是叵罗军中所养,它们可探敌,可指路,可捕猎,在地形复杂时尤其是猎人的好帮手。

合歌的日头斜得早,冷风过,一抹残阳已有衰败迹象,院墙外有远处传来的犬吠,寥寥炊烟起。朱逸的身影在夕阳下被勾勒出,看上去有一种悲怆之感,他好似能感知到阳光射来的方向,偏执地把头朝向斜阳。

钰谨望着天空道:“二哥,生在乱世,人命就是草芥。奉年早早失了人心,才溃败如此,不是一日之积。高楼大厦倾覆往往只在一瞬之间,若是奉年就此一夜崩塌,老百姓也好,曹家,朱家,李家,你我也好,都会如浮萍一样,没有人会幸免。奉年若是弃了合歌,这里便是叵罗的地界了。金逍是叵罗王爷的时候,都能在奉年皇城找到你,现在他当了叵罗世祖,又不准你离开合歌,也许是想让你当他的臣子,为他效力。二哥,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不会评判你。可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

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朱逸很久没有允许自己想这些问题了。这些问题,他没有答案,可是尘封的记忆和那些至今还在折磨着自己的少年心事,却穿过层层过去,独自来到了。

北上合歌时,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想起过自己的少年模样。

他也曾满腔热血,也想要报效奉年,撑起朱家的荣耀门面。他文采斐然,十三岁便随朱广入宫奏对,年纪轻轻毫不怯场,竟对时局也见识不浅,皇帝笑着奖赏他,他是家族最被寄予希望的子嗣。

他比曹簌年长一岁,与曹簌志趣相投,曾是朱家学堂最受先生喜爱的两个学生。曹簌一心向武,想要上阵杀敌,而他的战场在朝堂,在皇城,在市井。

他踌躇满志,想要一展拳脚时,没有料到奉年内里的**已如被白蚁蛀食中空的木板,只余了一副好看皮囊,曹簌阵前招亲被就地诛杀的消息传来,看着秦予的狡辩,皇帝的默许,他的信仰随之崩塌。

他仍记得那些年在朱家学堂,赧笑的曹婉秀回答先生刁钻的问题,却巧妙避过问题中的陷阱,又不叫先生觉得冒犯,她的机敏过人,叫自己暗自惊叹不已。

他爱清净,不爱交游,李润山和霍崇礼来招呼自己去仙品居喝酒时,往往会被自己一口回绝。而不知从哪日起,他发现曹家组起了赛诗会,婉秀作为曹家长女总会张罗前后,便有意无意地也捡着这样的局面加入其中。

那时的他已知从父辈起,皇帝便不准朱家和曹家结亲,而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暗自接近婉秀的渴望会最终发展成日夜疯狂的思念,他以为皇帝的笑谈也有时限,以为凭自己的才华,必能得皇帝青眼,给他一个额外开恩来。

他这样的自信,在婉秀的瞩目里得到了回应,两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在先生的学堂上针锋相对过,也在私下里策马同游过,他性格执拗直言不讳,也只红着脸哄过她道过歉,而她也曾为他抗争过,第一次挨了家里的责罚。

他们最终是没有抵抗过祖辈和父辈,他早在他们给自己足够警告的时候就该意识到,他是朱家希望太过耀眼,而她是曹家长女,命运使然,他们最终是不可能有结果。

“钰谨,你接下来要回奉年吗?” 朱逸终于开口道。

钰谨看着残阳落下最后一道光,黑暗瞬间把这个世界吞没,终于和朱逸敞开心扉:“自年节后,我就总有一种预感,总觉得我该来见你,就来了。见到了你,我又觉得,我该和你一起回去,回皇城去。”

顿了顿,钰谨又问:“你的三封鸽书都没有发出去,皇帝是否还不知道秦予降了叵罗的消息?”

朱逸苦笑一声:“即使那时不知,现在便也知了。统骑营并非铁板一块,秦予反时,早有人逃了出去,朝中一定有人知道,只是过去了这么久,我听到的唯一来自皇帝的旨意,是叵罗的新世祖金逍下的。钰谨,奉年皇帝已经把合歌弃了,就像他弃了悠荡山,弃了鹞城,弃了曹簌一样。” 接着,朱逸又打趣道:“钰谨,你说过你有九转玉璃神器,也许你是身负神迹之人,才会有预感来看我。”

言谈间,朱逸的老仆德叔来掌灯,带进了叵罗的军医长。朱逸告诉钰谨,这是金逍的安排。

自朱逸的双眼被秦予刺瞎,左腿被打断后,由于没有及时救治,伤口有化脓发炎迹象,金逍的副将燕平赶到后,要本驻扎在合歌北的叵罗军中的军医长白亦来为朱逸诊治。朱逸没有反对,白亦用了叵罗的金刀医术,为朱逸切除了化脓的眼球,又将腿部断骨处接好固定,然后日日黄昏时来看望朱逸检查他恢复的情况。

钰谨与白亦匆匆打了个照面,便被德叔引去侧院的客房休息,白日黄沙漫天,钰谨终于得了个地方洗浴,虽条件简陋,但能清清爽爽换身干净衣服已是难得。

三月初在奉年皇城,应该已经是柳叶抽条的时节,然而合歌临近叵罗地界,天气仍然寒冷,地动后入夜不久,天上开始飘起细细的雪花来。

一轮初起的上弦月挂在朗朗上中天,满天繁星星光无限,倒也映得地面一层雪花和黄沙的反光,让这冷清的院落明亮起来。钰谨披着鹤氅站在院中,听着这个陌生的镇子远处的动静。

钰谨出门带的最像样的一件衣服,是她让巧姑给自己做的这件暗青色鹤氅,无论风霜雨雪的时候,还是以天为被的时候,鹤氅都是最实用的东西。

她把当年做的第一件绣品,本要送给楚慕云的暗花鎏金领缝在了自己的鹤氅上。这件绣品她一直不舍得拿出去卖掉,若存起供着,又好像是在祭奠她刚刚开始就死去了的爱情似的刻意,于是决定物尽其用,暗扣本就实用,这件领子又漂亮,就决定把它缝在自己的斗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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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年雪
连载中朱雀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