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尾划过,像一把从金乌里炼出来的火,将仙界的天点燃。
没有资格去送女君最后一程的众仙正各自在家服丧,忽只觉有一道强光反照进眼底,纷纷手搭凉棚抬眼一探究竟。
待看出个究竟,无不惊得忘记正在守的礼,骇然跌坐。
凤凰没有避人,直飞到那处偏僻的院落外才化回人形。
叩门声在院子里回荡,却始终没人来应。
隔着门扇能听见里头落子咯咯的笑声。
门前这条小道两头已挤满了人,他们远远地看着,心里的惊诧战胜了恐惧,是以明知面对的是位不知底细的神明却仍不肯退却。
观戏的人群眼睁睁看着那被拒门外的天神痛苦地躬着背,一只手狠狠按住心口,狼狈得像只煮透的虾子。
他们脑中念头百转千回,却被某种说不上来的威严扼住了声,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议论,更不敢嘲笑。
“六道神不愿见我,我便隔着门与你道个歉。”
这一声后,破旧的木门猛地弹开,释天背身立于门洞中,不肯回头看我。
满地残花,承载着神祇孤绝的影。
我打直身板,迈入院中,反身合紧风里摇曳的门扇,身子被门扇带着前后晃了晃,又很快地站定。
落子一见我,张开双臂想要抱抱。
“妈妈…妈…”
“诶!”我第一次听他开口叫妈妈,惊喜地跑上前把他举高,“我们落子要长大了。”
明明是件欣喜的事,话一出口却已是泪如雨下,这泪借题发挥的泪愈发汹涌,逼得我连气都喘不匀称。
“妈,妈…”
落子伸手想要抓住我脸上大颗大颗的泪珠。
“诶,妈妈在,落子,妈妈在。”
风里刮来一股异香,落子的手僵在半空,扬起脑袋拼命嗅闻那股陌生的气味,忘记了那一串串琉璃似的剔透珠子。
我亲了亲他的脸,把他轻轻放回落花间,“落子乖,先自己玩,妈妈和六道神要说会儿话。”
雪白的一团肉肉,自己咿咿呀呀地爬开,寻着香气,爬到释天脚边,伸手去扯金纹繁复的衣角。
释天垂眼看了看,没有不耐,只道:“他的性子全然不像你兄长。”
我勉强笑笑,“兄长小时候保不齐也淘气过。”又转而对落子道:“落子,不可以对六道神这样没有礼貌。”
听我称他为六道神,释天仰起头闭上了眼,却什么也没说。
如今他对我不会再有什么情绪,因为…
“六道神,对不起,是我收走了你对我的欲念。你不是问我们该怎么活下去么,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对不起。”
释天愤而掷袖,终于转身面对我,锦绣随风猎猎,甩下袖口几片残花。
他脸上犹有泪痕,眼眶里却干涩得发疼。
“五毒神,司欲掌念,拿捏人心,好啊,我把你教得好!到头来,竟比我还心狠!”
他说着,又闭上了眼,似是不愿见我。
也是啊,当情念成空,爱意荡然,该要如何面对曾经赤心热肺对待的人,我以为释天是因此不愿睁眼看我。
其实他只是太累了,巨大的虚无感充满释天全身,令他疲惫不堪。
良久,才又切齿发问:“落玉,你凭什么来干涉我的心,啊?”
说着,不禁大步逼近我面前。
落子手里一下抓了个空,东倒西歪地摔在柔软花泥中,也不哭闹,反倒觉得有趣似的咯咯笑起来。
孩童清澈的笑音反衬得大人的苦痛像在庸人自扰。
而六道神此时此刻无心去参悟什么,激动得就要一把捏紧我手腕,却不知是忽而忆起那里有伤,还是以为不该再有肌肤接触,一只手枯骨般蜷曲片刻,颓然掷袖。
“我问你,说话!”
“你的私心因我而生,那就是属于我的,就凭这个吧…”
“属于你,”一声穿心凿肺的冷笑,“不错,所以你才能肆意糟践,说弃就弃,说毁就毁!”释天竭力克制,才不至于在气息紊乱时身晃影颤。
我望向他,见他威仪堂皇,浑身沐光,袍角金泽熠熠生辉,心口一热脱口道:“只要六道神寿与天齐,我没有什么可悔的。来日不可追,可你我的过往并不会消损,你释天还是我这一生爱得最深刻的男人。只是…”
心虚地顿了顿,仍是咬着牙把话说绝,“只是,私心也好痴念也罢,都到头了。释天,你不会再爱我了。”
释天徐徐睁目,迎光看向光秃秃的花树。
“玉儿啊,你太过偏执。”
“我晓得。可我没有办法了。这事我有错,你罚我吧。”
他似是觉得可笑,呻然道:“五毒神与我同立万神殿,平起平坐,我有什么资格罚你?”
见我凝噎,他又残忍地补道:“情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你来我这里讨罚。”
说者有意,听者多心,这样的话便像锋利轻薄的刀,在心头割开道细窄的口子,当下不见血,但日后渐渐暴露出来,会越来越痛。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在庭院中央,苍白地望着满地落花乱舞,不再彼此互望。
“你…”
我与他同时开口,他却不留余地地抢白:“五毒神,**于我而言不仅意味这落玉这个人,也意味着释天,你毁去的不仅是我身上的恶疮,也是我身体里的释天。无论你怎样盼我寿与天齐,释天这个人还是死了,这可是你要的结果?!”
我环住双臂,身子不自觉地缩进,双唇翕合,颤抖着说不出话。
他也不催促,目凝空相,等着我的回答。
良久。
六道神,你原谅我吧。”
落子绕着院子爬了一圈,这会子又爬回我脚边,张开两截藕臂要抱抱。
我蹲身摸了摸他的脸,“再自己玩一会儿。”
释天背过身,独自走至屋檐下,坐在铺满落花的石阶上。
拖地的衣袍浸在花泥中,很快被坠下的花瓣淹没。
我缓步走过去,隔着一支廊柱坐下,没有侧脸去看他。
余光里,他亦坐得笔挺,目不斜视。
“你能原谅我么?”
“你还在乎我原不原谅?”话中的幽怨惹出一声自嘲的冷笑。
“在乎。”
沉默须臾。
“我也没什么好不原谅的。”
凉凉语声在廊下回荡,越飘越远,越飘越凉,冰锥似的戳在胸口。
我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来回喃喃着这一句。
释天终于肯将目光投向身侧失神的人。
“你对我的那份欲念呢,也擅作主张地毁掉了?”
我回了回神,慢了片刻才答道:“是,同你的一起毁掉了。”
身体里漂浮的轻羽中穿出一根利刺,在释天麻痹的心上蛰出细密的痛。因不爱之人的一句话而痛,这痛要怎么解释。
“痛不痛?”
“什么?”
“我问你亲手扼灭自己一颗滚热的心时痛不痛。”
“哦,痛,现在感觉不到了。”
“很好。”他丢下这样言不由衷的两个字,没再说什么。
日影斜长,白昼将尽。
落子已经在松软的花瓣上沉沉睡去。
昏光里,草木的衰败之相反倒显得没有那么凄凉。
而身旁的释天看起来亦不再颓丧,傍晚霭气深重,六道神如居九天云端,不可亲,不可亵。
我垂下头笑了笑。
“你喝茶吗,我去煮水。”
“不喝。”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门边。
我在原地立身,没有迎上去相送。
“万神殿见。”
释天没有回应,轻轻推开门,迈出去,又反身轻轻合拢,没有吵醒地上吃手酣睡的娃娃。
他还是没办法对和她有关的人和事坐视不管,真是,荒谬。
哪怕没有了欲念与情爱,有些东西是真实地刻骨铭心,它们永远能够支使释天,让他本能地还是要护她,关照她。
不过,他已不再因为私心难遏而情愿堕出万神殿,自甘归于虚冥。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那就成全她罢,只要她活着,只要日后还能相见。
破旧门扇发出吱呀声,盖住了门外的一声叹息。
而门里头崩溃的哭泣本就压抑得很好,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残阳下的人影一点点矮下去,如一尊被敲碎的泥胎塑像,支离地瘫倒在廊下。
惊天动地一场,最后寂然终了。
…
白容100年
每回在万神殿议事后,六道神都一阵风似的扬长而去,连声告辞也没有。
神殿中四壁坚实却有无源狂风时时猎猎,他却再也没有穿过遮风的氅衣。
我与杀神对望一眼,无奈笑笑。
杀神站在大殿另一端,哪怕身处狂风中,仍是青衫鎏金,人似玉像。
他回以我一笑,道:“还有件事没说,他走得太急了,不过无妨,六道神也不大理会这事。未来那边传来消息,仙界高阁又要亲自来给我们送请帖。”
“哦,天君的百年盛宴嘛,这么快就到了。”
“我也觉得过得很快。他们这几日便到,你和六道神都不必见,我把三张帖子一并收下,省得他们惊心,也省你们麻烦。”
“若是真可怜他们,想要免去他们惊心之苦,那还是我去见他们罢,你道他们不怕你么?近神者如堕地狱,这话可不只针对六道神。”
杀神失笑。
笑声在四壁间击撞出此起彼伏的回音,一声比一声清寒。
“也好,那就有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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