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君在旁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疼惜,他伸手拉住晏温垂在身侧的宽大袖摆,唤道:“小殿下。”
晏温“嗯”了声,并未抬眸。
纪安顿了顿,道:“太子殿下,您需要休息。”
夜很深了,屋缝间钻进的冷气丝丝缕缕的渗入骨血,犹如一块寒冰砸在滚沸的水波中,白气四溢,尖鸣堵在喉咙里,发出的就只剩几声闷弱的哀吟。
晏温红了眼,身子在细密的颤,一种微妙的情绪慢慢爬上心头。
害怕、恐惧,和即将堕入深渊的无助。
他茫然的抬起头,看了看闲君,又转头望向面前的纪安,恍惚中竟生出自己还被困在燕国那四方高墙的昏窄殿室内的错觉。
晏温苦笑的退至木案边,说:“我真的就只有他了,还是说......”
还是说,这一切又是他的幻觉?
又是他濒死前自欺欺人的想象。
指尖深深的嵌入掌心,晏温忽的开始流泪,他很少在外人面前哭,唯一一次的崩溃也就只有闲君在身边。
他无神的睁着眼,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但脑中纷乱可怖的无理预想就像一根根绳线,死死桎梏着他的四肢,提线木偶般,僵硬的怔在原地。
它们控制着自己。
唯独心脏绞痛难堪。
这种感觉,自从午后他看见昏软在车架旁的浑身是血的傅怀瑾时,就已经阴魂不散。
晏温无法去形容这种感觉,这种好似一脚踏进膨胀崎岖泡影的幻境。潮湿空气里的灰尘粒子分割着时间,一半是现实,一半是虚幻。而自己则处在这晃荡的交界线,往前走一步,就是地狱。
晏温拿出巾帕去堵傅怀瑾心口涌出的鲜血,没敢去看他的脸,手却抖的要命。
他趴在傅怀瑾的脖颈间,试图去嗅那一点心安的沉香,可扑鼻而来的却只剩浓烈的血腥。
晏温哆嗦着将人抱上马车,附在他耳边一声一声的轻轻地唤着:“子渊,子渊。”
这时,一小厮抬着白色锦盒,送到车帘前,问:“公子,这盒子可要拾回去?”
在狭窄的马车内,晏温紧紧贴在傅怀瑾脸侧,缩在角落。
乍一闻车外响动,他先是猛地一颤,然后神经质的抬眼张望着四周,明明在害怕,可身体还是拢在傅怀瑾身前,呈防备姿态。
“公子。”外头又传来声响。
晏温没回。
单手小心翼翼的挑开车帘一角缝隙。
接着,他便看清了那小厮手中的近乎扭曲的锦盒,想了想,说:“嗯。”
斑驳的日光穿过层层湿凉的叶片,挤入帘角,一束束的扎着他的眼睛。
晏温下意识又蜷缩回角落,侧着身,止不住的颤抖。
他环抱着傅怀瑾。
大脑里纷乱的想法像一把重锤,一击一击的敲打着薄壁,声响乱七八糟的来回穿梭,从右耳蹦跳着捣入左耳,并发出刺耳的尖鸣。
晏温疯狂的在想。控制不住的在想。
在想。
傅怀瑾他,死了吗?
思维仿佛被固化,延伸出一道黑漆漆的小路,晏温顺着路边走,向着尽头的黑暗去。就算半途分裂出一道光明小道,他也无法选择,情绪控制着自己,满脑子就只剩下“傅怀瑾他死了吗?”。
直到他走到尽头,他的大脑告诉他。
他死了。
“怎么会呢?”晏温笑着,齿间打着颤,“我已经什么都不要了,明明我已经什么都不要了,为什么......”
晏温自顾仰起头,妄想透过昏暗的车顶,看向晴空,“你就这么恨我吗?”
恨到从小到大,凡是自己所期望的、珍视的,都要一个个收回。家人是,爱人也是。
晏温彻底崩溃。
他开始自欺欺人的在想,这一切会不会又只是幻觉。待他清醒,傅怀瑾就坐在身旁,将自己揽在怀中,一遍遍回应着他就在这里。
小殿下不要怕。
小殿下不要怕。
晏温抽出腰间冰凉的匕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笑着轻喃:“一想到是去见你......我便从未怕过。”
在兖县城外是,在燕国王宫也是。
念及此,匕首抵上心脏。
“殿下。”
借着烛光,纪安看见晏温近乎惨白的脸色,恍若重病之人倚倒在床榻,那张脸,充满了死气,完全失了往日张扬的肆意神采。
见此,纪安心念一恸,忍不住上前,放缓了语气,道:“医师已经出来了。”
晏温挣扎着抬眼。
“......臣代您去问。”
“不用。”
晏温手背青筋崩起,软着腿走了一步,差点摔倒,一旁的闲君见状,慌忙跑上去搀扶住。晏温朝他弯起眼睛笑,可身体还是止不住的抖。
待行至医师面前时,他的额间早已沁满了冷汗,像是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囚徒。
“公子安心,”医师说:“那剑虽指心脏,但在刺入时,殿下侧身使得这剑尖偏离了心口几寸,虽是伤重,但性命无碍。”
看向晏温苍白神色,医师犹豫了几瞬,问:“公子您......可还好?”
晏温笑了笑,抬手捂住脸,身体再支撑不住,沿着身后梁柱缓缓下滑。他满脸的泪,从指缝间争先恐后的涌出,濡湿了衣襟上被傅怀瑾沾染的干涸的血斑。
他轻声地说:“谢谢。”
随后便昏在了明暗交接的路口。
昏在了傅怀瑾的榻边。
*
翌日,天明云清,春意更浓。
晏温却裹紧了厚实衣袍,半阖双眸坐于暖香阁主位之上。
屋内沉香缭绕,是他特意命容书点上的傅怀瑾常薰的香料。
因为现在,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勉强平静示人。
堂下小厮说了什么,晏温丝毫不在乎,他怔愣的望向那人一张一合的嘴型,半晌才回过神,嘴唇轻抿,轻轻吐出一字:“嗯?”
“公子,”那小厮重复道:“昨日于上垂拾到的锦盒,该如何置处?”
闻言,晏温望向小厮身前半人高的白色箱盒,见其上明晃晃的冀王室纹样,眸光微沉。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泡在水中鼓囊的绸布,转向容书,说:“叶永置办祀典前,所定每半月前往上垂的人选不是傅珩?”
容书回:“是,只不过当日傅珩在王君前自请让令,此命便被推到了七殿下的身上。”
晏温垂眸不语,眼角泛红的酸涩拉扯着胸腔内砰砰直跳的心脏。
他抬手摸索着腰间那把精致小刃,忽的想起昨日自尽前,傅怀瑾伸着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指,虚虚的攥上自己冰凉的手背。
他说:“小殿下,子渊没事,你...不要怕。”
小殿下不要怕。
念及此,晏温抬眸,看向那锦盒,吩咐道:“一日内,将七殿下护祀品而遇刺的消息传出去,并对外称.......”晏温顿了顿,继续说:“七殿下性命垂危,怕是...命不久矣。”
闲君望着他眼角红晕,心疼不已。
晏温向那小厮又说:“去换一身带血的衣裳,带着这锦盒跪在宫门口,直到那冀王召你入殿,将昨日所见所闻尽数述清,其间务必禀明七殿下的伤是为护祀祭盒所受。”
“是。”
容书与那小厮领命而下。
待屋中人尽退,晏温疲累的合上眸子,方才提起的一点气力已然消散殆尽。
闲君抿紧了嘴唇,踮着脚尖轻步上前,两手附在他的两侧额角,小心翼翼地按着。
长久的沉默里,晏温窝在软椅中,手背上满是青紫的掐痕。
闲君看见了,却也只能别过眼,一言不发。
小殿下的心病,太深又太重。
治不得,也治不了。
“闲君,”晏温没睁眼,只说:“这一切,还是假的吗?”
眼眶里包满了眼泪,闲君下意识摇了摇头,可又察觉这样小殿下看不见,才又轻声回道:“不是的殿下,这一切都是真的。”说着他轻轻握上了晏温冰凉的手腕。
他说:“小殿下,你摸摸闲君,看闲君是不是真的?”
感受到腕骨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晏温想了想,而后睁眼转身看向他,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北陆敲响了主室的门。
她在外低声道:“公子,沈池今日去了上垂锦庄。”
晏温回眸看向窗纸处的朦胧人影,哑声问道:“只他个一人?”
北陆答:“不是,还带了一群小厮。”
“七殿下的人呢?”
“也在其中。”
话落,北陆在窗栏处的身影晃了几许,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止步不前。晏温眼睛微眯着,搓了搓泛红指尖,道:“还有事?”
北陆怔了一瞬,颔首应是。
晏温没说话,只低头看着宽袖下手腕间的青紫掐痕,密密麻麻的弯成天边的月牙。
他磨着这些痕迹,膈在指腹下,凹凸不平,犹如褪下的蛇皮,骇人生怖。
“部署在舟明回程路上的刺客少了大半,像是接了指令,一夜间便只剩寥寥几人。”
闻言,晏温轻笑出声。
他竖起指尖,覆着那一大片的青紫,作势又要再掐。
可还未来得及触上,闲君却攥住了他细瘦的指骨,晏温看过去,只觉这孩子的眼皮肿的像两颗圆滚核桃。
“小殿下。”闲君低声唤他。
晏温轻叹一口气,只道:“叶之舟此人,真真是太过狂妄自大。”
以为杀了一个傅怀瑾,此后便可高枕无忧,顺顺利利地送他的四殿下继位为王?
晏温冷哼一声,“孩子心性,难以为长。”
毕竟,若想真正的毁掉一个人,并不是像如今这般抽丝剥茧似的一层层褪离。而是做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他是如何费尽心思的爬上高位,等待此人以为的事已皆成。
晏温抽出腰间匕首,轻轻笑了笑,说:“我就会让他彻底跌落深渊,生不如死。”
老攻祭天,黑化爆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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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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