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温裹的严实,淡青外袍上被城内绣娘在袖口处缝了几圈绒毛挡风。
墨发披肩,耳边的几缕被拢到脑后用发带绑着。
青色发带长长一条,尾部镶嵌的上等玉石在阳光下分外惹眼,随之垂落的几根墨色珠绳被编进发里,勾出几颗翠色铃铛。
今日,纪安命了其贴身侍卫吴漾随晏温身边侍奉。
“公子为何这般喜爱铃铛?”吴漾皱眉看着这人衣前垂下的银铃,握拳道:“这玩意儿若是我家小子带,我定要把他绑了充军去。”
晏温笑着没说话,才踏出屋,守在门外的小厮忙撑伞迎上来,将手上刚灌好的汤婆子送进他怀中。
一气呵成。
吴漾奉命跟在晏温身后,眼前的铃铛一晃一晃,脆生生的响,瞧的他手心一痒想要攥上铃绳。只是还没动作,就有一阵寒风过,吹起小公子染了熏香的发。
晏温身形一顿,抬手将铃铛握住,转身朝吴漾笑道:“铃铛,当然是唤狗的。”
吴漾不明白,晏温也没再解释。
*
纪府设宴,蓟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家人自然是要给右相面子。这宴席还未开,门外便陆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送礼的小厮说这都是恭贺小公子病愈的。
晏温命人抬进院内,百无聊赖,歪着脑袋坐在廊亭下一箱箱数着。
“啧,这病还未养,怎的就痊愈了。”吴漾在一旁调侃。
晏温摆摆手。
虽说风寒已大好,但被埋在雪中两个时辰终究是落了病根,离了烧着暖炭的屋子,晏温只觉得头脑愈发酸胀,连着肩膀的刀伤,被风吹着也越发难忍。
一旁小厮见状,忙劝道:“公子,咱回屋吧,宴席还早,您不宜见风。”
晏温看向吴漾,抬手指向院中堆积的箱子,“吴侍卫,帮帮忙,把这些箱子与下人们一同分了吧。”
话音刚落,院中一片静默。
吴漾不可置信的扫过这一堆价值连城的贺礼,直接吓成结巴:“小……小公子您…您认真的?”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
吴漾呆在原地,茫然的点点头。
“呵,”晏温转过身,由小厮搀扶着缓缓走进内室,声音在寒风中被吹散了,掺着雪粒砸在吴漾身上:“身外之物罢了,生带不来,死带不走,吴侍卫看看若是有喜欢的就拿罢,不用再唤人通报,惹我清梦。”
“……”
有钱任性。
服侍的小厮急着分礼,把屋内银炭点燃,烧了一壶热茶摆在案上后便匆忙退下。
晏温躺在铺的松软的榻上,瞧向窗外院子里众人哄抢场面,笑意愈发明显,指腹捏着身前银铃,轻轻晃了晃,清脆声响泄出——
铃铛,当然是唤狗的。
“小殿下。”
晏温头也没回,只道:“过来,给我按头。”
随之,一双温热的手便贴上了小公子泛凉的额角。
连日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断弦,晏温靠在傅怀瑾支起的手臂上,侧身仔细瞧他,就好像是水上漂泊许久的船只终于迎来属于它的终期。
晏温朝他一笑,眸光灿若星辰,“好久不见,傅子渊。”
傅怀瑾下意识蜷了蜷指尖。
晏温抬手圈住他的脖颈,往下一拽,“你父王春祭后将赴西弥援雍一事,你可知道?”
“知道,”傅怀瑾停了手中动作,目光毫不避讳的望进他的眼底:“殿下想做,便无需在意其他。”
晏温的手指划过傅怀瑾泛.红的耳尖,顺着耳廓轻轻捏.住那只圆润耳垂,笑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可是会死的。”
“我这条命原本就属于殿下。”
晏温一怔,继而笑出了声,抖着清铃一颤一颤的响,“你可不能死。”
傅怀瑾看他。
晏温面上笑容更甚,他道:“傅怀瑾,你若是死了,那这冀国的王位也就没人能坐了。”
傅怀瑾只在晏温房中呆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退了出去,临走时这人脖颈连着耳.根.红了一圈,逗得晏温乐倒在床榻,直到吴漾进来叫人,他才勉强平复了心神。
吴漾一进门就瞧见了小公子面上未散尽的笑,便问:“何事让公子这般欢颜?”
晏温下榻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并未看他,“无事,就见窗前一只狗儿耍宝,没忍住就逗了会。”
闻言,吴漾看向窗台,空荡荡一片。
哪来的狗?
晏温脸不红心不跳:“跑了。”
“跑了?”
“嗯,不禁逗。”晏温转头拧眉望他:“走吧,若是误了时辰,你们冀人还不知明日该如何编排我。”
“……”
*
晏温被小厮搀扶进门时,屋内的文官正聊的热火朝天。
“听闻在殿前提起此事的大臣是叫夏乘歌,西弥来的属大夫。”
“西弥的?怕不是早就投了雍王的营故意来撺掇国君做事,好让他那主子坐享其成。”
“大人这是哪里的话,纪相都同意的事,就算夏乘歌有通天的本事,只要国君不愿谁又能越俎代庖?”
“你你……你真真是大逆不道,国君是奉天命行事,你是何人竟敢这般议论国君?”
“鄙人不才,未混得蓟城职位,现只是西弥一个小小的属大夫。”夏乘歌捏了一块甜糕吃着,一脸淡然的自我介绍。
霎那间,屋内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南絮来的不巧,打扰各位大人雅兴,请诸位莫要怪罪。”
晏温就在这一片尴尬氛围中被小厮搀扶着进门,又在众人惊艳目光中自然上座,面中笑意不减。
直到现在,众人才见到了这些日子坊间盛传的丞相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灼灼如花开灿若云霞,无论是窗前凉月、杯中美酒、亦或是那山暮垂垂都抵不过眼前惊鸿。
而在出口时,声音缓缓,似落花深处,惊起一片香。
“诸位,”此前一直未出声的七殿下捻着杯沿,抬眸:“回神。”
众人这才意识到失态,纷纷别开眼咳嗽几声用以掩饰尴尬。
而纪安自打晏温进门后目光就一直落在傅怀瑾身上,自然没错过七殿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
纪安看着傅怀瑾,眼神复杂。
“敢问丞相。”
恰时,底下某个官员走到堂中,一袭锦衣华服,腰间玉石哗啦作响,穿着竟是比主家还要华贵惹眼:“纪公子相貌如此俊俏,以往怎的从未听大人提起过?”
纪安寻声看去,是沈家公子沈然。
沈家是几年前才在城中冒头的小门小户,其家主原是四殿下傅珩母家的家生子,后随云夫人入宫服侍。
说到底是个断了根的老家伙,但因这人处事圆滑,惯用左右逢源之术,由此得夫人国君青睐。
在出宫时特许百两黄金,十几仆从,三辆并驾马车齐行,在当时好不令人羡艳。
而沈然生父也只是那老家伙从旁支过继来的养子罢了。
沈然此人心比天高,常游于花楼戏院,但因他是沈家独子,嚣张跋扈惯了,所以在蓟城中几乎无人敢招惹他。
久而久之,行事愈发随心所欲,言辞也愈发乖张难堪。
坐在一旁的夏乘歌一碟糕点吃完,淡淡开口:“纪家公子,哪是我等粗鄙之人能够窥视的。”
“你说谁是粗鄙之人?”
“谁应我谁就是。”
沈然恼极:“你不过是一个从西弥来的小官,怎能在丞相面前如此不知礼数。”
夏乘歌喝了一口茶,耸耸肩道:“所以我也粗鄙,沈公子你我是一类人。”
“你——”
“好了。”晏温把玩着手中的玉盏,笑着看向夏乘歌,“大人,府中糕点吃的可还习惯?”
夏乘歌起身,拱手道:“劳公子费心,这糕点是极好,可吃多了难免有些甜腻,不知公子可否赏在下一杯清茶解腻。”
“大人说笑了,”晏温放下玉盏,将手边茶水交由小厮递过去,说:“望大人喜欢。”
“公子抬爱,我等惶恐之至。”
二人一来一回,礼节周到无可挑剔。
两相对比之下,更显的站在旁边的沈然如那跳梁小丑般难堪。
现下堂中人谁还不明白这位纪公子是有意护着那西弥的大夫,眼见着沈然的脸色由青转白,最后气急也无法,只得挥袖落座。
那玲琅玉石的哗啦声终究是堵住了这位公子不可一世的嘴脸。
宴前一闹,沈然没讨到半点好处,惹的他心下不快,酒是一杯杯的往下灌,身旁服侍的小厮想劝,可都被这人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不过中旬,沈然已经酩酊大醉,跌跌撞撞的向纪安行了个不标准的礼,便被扶着下去醒酒了。但在经过晏温时,本性暴露,登徒子似的递出一个戏谑眼神。
晏温晃了晃见底的茶,没理。
可对面傅怀瑾手里的茶杯差点被他捏碎。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晏温右手撑着下颚,挑眉望向他,用口型无声问道:“生气了?”
傅怀瑾微微垂首,回道:“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
小狗小狗,他的小狗,真可爱。
晏温笑意更大。
*
沈然几乎是被架着挪到后院。
院中沿水有一小亭,无人,沈然见状,不清明的大脑此刻早已提不起半分意识,直接醉倒在冰凉石板上,磕的后脑一声闷响。
听着倒是疼极。
伺候在身边的是沈家的小厮,名唤舟明。
此时舟明被吓的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回神忙扑到沈然身上,戚戚然抹了把眼泪,掰着双肩想将人扶起来。
没成想低估了主子的体重,一拉,没动,后脑却在沙砾石板上狠狠摩擦了一顺溜,发出“刺啦”一声。
硬生生把沈然痛醒。
“滚——”沈然猛地一推,舟明差点翻过亭栏摔进水里。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舟明“嘭”的跪在地上,满脸是泪:“求公子饶奴才一命。”
沈然睁圆了眼,努力透过失焦的眸子辨认出眼前人到底是谁,好半天才醉醺醺来一句:“舟明?”
“是……是奴才。”
沈然闭了闭眼,语气是藏不住的烦躁:“为何是你跟来的,目童呢?”
“目童昨日受了寒,怕今日随公子近身侍奉不妥,才让奴才替了他。”
“他倒是会找人。”
沈然刚一抬手,舟明便跪着爬过来,好让公子撑着自己起身。待这人勉强站稳,舟明便听他吩咐道:“你回吧,本公子在这吹吹风,不用贴身随侍。”
“是。”舟明不敢忤逆,只得退下。
前堂宴席临近尾声,晏温捻掉指腹上沾染的糕点碎,装作不经意的望向门外天光,继而施施然起身,青衣和着墨发散落,衬的那容颜分外俊俏。
“南絮早闻蓟城中人的风雅闲情,故而前日才入府便重新修缮了后院园林亭石,诸位大人如若不嫌弃,可随南絮一览这相府内的繁砌花草。”
话音刚落,底下便传来附和。
毕竟是纪公子的提议,谁人能拒绝?
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在日落时分踏进了这相府后院。穿过丛石汀花,一人远远便瞧见了那新修葺的小湖中似乎是飘了个人。
那人背躺在水面上,红色血水从他身下股股流出,身体肿胀苍白。
像是,被水泡发了。
怕是早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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