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紧张。”
帐前青烟弥漫,丝丝缕缕的香雾收拢着团在赵生的手边,他垂下目光,轻触着这湿润的薄烟,不发一言。
他无法反驳王君的话。
赵生转动着视线,看向帐中被烛光映照的虚晃的身影,鼻尖酸涩异常。
自王君还是太子时,赵生便一直陪着他。登位之路险恶非常,期间稍有不慎,就会苦坠深渊而不复。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王君一路斩逆臣杀反贼踏亲兄,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好容易才登上这万人艳羡的冀王之位。
独揽一国之权。
他起初是真的为王君开心。
然,人生老病死,是为平常。赵生作为王君亲侍,自然也被这伦理俗习推着在二位王子中择人站队。
毕竟他见惯了夺位路上的腥风血雨,也知道只要其中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所以,他选择了七殿下傅怀瑾。
而曾经处处为王君事先的亲侍到底变了心。
人,总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活着的。
不是吗?
但此中道理,傅承胤又如何不知?
“罢了,”半晌,那帐中人影才徐徐出声,道:“寡人难为你作甚...世事本无常,谁又能真的未卜先知。”
赵生依旧沉默不语。
黝黑的天色,这窗外唯一亮着的也就只剩下皎月一弯。四下静的出奇。
此时,傅承胤继续开口,打破了这黑沉的死寂,但他所说的话题却刻意撇开了方才事论,道:“纪相已有几日不朝?”
赵生一怔,脑内本绷紧的弦骤然就松下来,他眼睫微颤,轻声道:“自叶之舟出征那日开始,算算日子,倒是有一月有余。”
闻言,傅承胤沉吟片刻,末了,低叹一声:“寡人到底是信错了人。”
若是那日他听了纪安的建议,或许,如今所生事宜皆会更变。
念及此,傅承胤暗色眼眸中划过几分悔意。
接着,他沉声吩咐道:“既然如此,明日起便撤了他身上的惩戒,命其入宫共议事罢。”
话音刚落,傅承胤再没给赵生继续说话的机会,随后一只手露出帐帘,朝那人轻轻摆了摆,说:“寡人乏了,退吧。”
赵生抿唇微滞,颔首道:“是。”
皎月藏于云后,微沉的光色混沌着落在树叶丛绿中,为其镀上了一层细软的白,像云织的锦缎,为树间嚷叫疲累的夏蝉铺了一叠软褥,渐渐地,叫声愈弱,直到剩下静夜中悄然的呼吸。
赵生才出殿门,外侧候着的小太监便笑着迎上来,“干爹。”
“国君夜间难眠,若一盏茶后殿内的烛光还亮着,便命人点一株安眠香进来。”
话落,那两小太监眼含惊诧,嘴唇嗫嚅着,不知该如何答话。毕竟依照往常,为王君守夜点香的人应是赵生才对。
“干爹......这是要去哪?”其中一太监问道。
赵生摇头,眼中落寞之色愈浓。
见状,小太监只以为他方才是惹了王君怒火,于是开口安慰道:“干爹莫要伤心,国君只一时气恼,待此番气消,定不会再怨了干爹。”
赵生闻言,脸上浮出几分苦笑,“好好守着,别躲懒。”
“是。”二人连忙应声。
赵生轻叹一口气,回身望向殿内,然后又抬眼看了看那中天的缥缈月光,径自孤身向外,徐徐而去。
此时,相府偏院纪南絮房内,晏温靠卧榻中,手捧一册书看的正酣。
窗外斑驳的树影落在册页中,随夜风摇晃着,仿佛跳跃的圈点,朦胧着,带着一两点月色的白。
忽的一敲门声响起。
晏温翻页的指尖一顿,寻声望过去,却只见门隙外枝繁的树丛和模糊窜动的布衫一角。
他放下书册,微微扬了扬声,朝外道:“谁?”
“太子殿下。”
熟悉声音砸在耳畔,晏温蓦然一滞,旋即起身从榻前衣架中随意拽了件月白常服披上,眸光敛了敛,“进。”
纪安应声而入。
待入内室,烛光浮动。纪安看着晏温手边翻落的书页,和小案前快要燃尽的堆积起的油蜡,道:“臣来的不是时候,惊扰了殿下读书休憩,实在抱歉。”
说着,他又往晏温处踱了几步。
晏温将他动作尽数收眼底,脸上扬起一抹嗤笑,道:“大人说笑了,相府内所置之物无一不为大人所有,就连我这处荒凉偏院也是,大人自便即可。”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话落,纪安自顾找了张椅凳坐下,朝晏温笑道。
晏温:“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臣这月余被王君勒令居府休沐,”纪安说:“呆在府内惯得骨子都酥软了,实在无事可做,得了几件坊间传言,便来寻殿下,想来与您共解寂寥烦闷。”
“寂寥烦闷?”晏温向他笑了声,摇头道:“本殿并不觉得。”
“殿下当然不觉得,”纪安又说:“要不然七殿下日日来陪殿下话谈的时间岂不都浪费了?”
晏温眉心一蹙,朝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他,只是想问殿下,之前说的事您考虑如何?”
晏温心中一惊,本被烛火映照的发红的脸猝然一白,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圆润的指甲深陷进掌心,渐渐泛起一股令人上瘾的痛痒。他长睫轻颤,眸光稍顿,胸中闷气愈甚。
“大人这是在威胁本殿?”
纪安笑道:“臣不敢,只是,殿下总要为七殿下考虑。”
晏温低垂着眼,默了默,然后道:“你就不怕我将你杀了,以绝后患。”
“殿下不敢。”
“如何不敢??”晏温眸中隐隐闪过几抹鲜红的血色,末了,他抬眸看向纪安,咬牙道:“本殿也曾手刃过长兄亲父。”
“那是在燕国,太子殿下,”纪安说:“在燕国的为所欲为如今在冀国是行不通的,您,也总该为七殿下想想。”
“我杀你,与七殿下有何关系?”
窗外的月亮又暗了,迷蒙着收敛了白光,乌绸绸的,携夜风挤进内室,吹动了案台烛火,一瞬间,晏温的眼前,世界颠倒摇晃。
紧接着,他便听到纪安轻声道:“因为七殿下为臣亲子。”
*
翌日一早,纪安接诏入宫。
进殿前,他恰巧遇上傅怀瑾,二人在廊下对视不过几秒,七殿下便匆匆移了视线,面露不悦。
纪安见之也不过笑笑,近步本欲攀谈,可未曾想这才上前,傅怀瑾就侧身躲了去,接着阔步一迈,踏入大殿之内。
冀王还未到。
但昨日赵王送信的场面太过于大张旗鼓,眼下殿内众官皆在四相商论着那位亡国的燕太子,远远望之,好不热闹。
而就在他们相谈甚欢之际,原本静立前殿的七殿下忽的开口,“闭嘴。”
这一出,嚇得殿内众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他们抬头看向傅怀瑾,心下虽不快,但碍于身份悬殊,也不敢不从。
此情此景,纪安看在眼里,他眉梢一挑,倒也没说什么。
之后的事便与昨日傅怀瑾面君进言时发生的如出一辙,众人在听过赵王亲信后,面面相觑,纷纷不知该如何上言。
而傅承胤的目光在一一扫过殿内官员们迷茫的神情后,眼眸瞬间低沉,随即沉声问道:“你们之中可有谁知晓那燕太子的消息?”
无人回话。
眼见着国君眸中郁色渐深,一官员顶着压力叩首轻道:“国君,且不说消息有无,对于那位燕太子,臣......臣是完全不知其相貌美丑,就算是恰巧遇见,又如何能识的那人的亡国太子身份?”
此言一出,傅承胤墨眸稍顿,不过转瞬间,眼中神色又复如常。
他抬眼瞧向一旁赵生,吩咐道:“今日堂事后,遣几名宫中画师将赵王送来的燕太子的绣锦小像描摹几幅,而后派近卫军张贴于蓟城墙头,以供来往百姓熟悉指认。”
傅承胤虽是这般吩咐,但那张随信寄来的小像,他到底还没来得及细看。
而身旁的赵生刚领命退下,但在经过前殿的傅怀瑾的身边时,忽觉周身骤寒,紧接着借着人群遮掩,七殿下的声音朦胧着折弯,晃晃悠悠的闯进他的耳边。
“将那幅小像,烧了。”
闻言,赵生脚步一滞,轻“嗯”声后,旋即退了去。
画院旁池边的蜻蜓飞的极低,天际线上不时的滚出几阵阴云闷雷,黑压压的,迫的人心绪杂乱难收。
如果说方才在听到七殿下毫无厘头的命令时,赵生还是懵疑的话,那此时,他在亲眼见到信封中的那幅绣锦小像后,一切都豁然开朗。
毕竟任谁都不会想到,让两国烦心忧思的前燕太子,却是如今相府偏院内那位病弱瘦削的纪小公子?!
赵生惊愕许久。
直到画院的掌事前来寻像,赵生才突然回神,匆匆把手中那幅小像扔进了一边烧着茶水的炭炉中。
“赵公公,”掌事恭敬向其一礼,道:“我来取燕太子的小像。”
赵生冷静的拂了拂袖上沾染的炭尘,朝他略带歉意笑道:“刚刚奴才馋了大人院中的香茶,本想凑近瞧瞧这茶盅嫩叶,可没成想小像因奴才的一时疏忽而滑落手边,掉进这炭炉中去了。”
“这......”掌事面露难色,问:“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赵生说:“那小像奴才也有幸认真细看过几眼,若大人不介意,奴才口述以便您画之,可否?”
掌事依然踌躇着,“那......”
赵生似是看出了他心底所想,道:“国君那里,我会解释。”
“......好,那公公随我来。”
掌事终于松口。
此后接连数日,那王宫的近卫军将燕太子的画像张贴了全城,其中不乏有过往百姓围在画像前仔细端详,可近三日,却还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
于是乎,傅承胤彻底急了,后又在第四日晨曦初生时,召来了纪安议事。
不过,此番并不是纪安一人前来。
其相府小公子纪南絮还陪同左右。
傅承胤微眯起眼望向殿中跪地叩首的纪南絮,问:“南絮怎的来了?”
话落,殿外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的从撕裂的天空倾泻而下,溅起一株株透明的水花,由着微光一照,繁亮片片,宛若星辰璀璨。
晏温跪在地上,垂眸未动,半晌,待水花漫过殿外的第一层长阶时,他却蓦然开口。
所说之言,直把傅承胤惊的愣在原地,迟迟做不出任何反应。
晏温道:“前燕太子晏温,拜见冀国君,愿国君万安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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