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瑾倒一杯清茶推过去。
他把头偏的很远,遥望向殿外院内的木箱,对面人的目光犹如毒蛇,吐着信子缠上脖颈。这让傅怀瑾很不舒服。
“你就一定要这样看着我吗?”
闻言,纪安蓦然一颤,他搓了搓藏在宽袖下的手指。
空气里弥漫起沉重的呛香味。
纪安忽然开始担心昨夜为此特意燃的香薰,味道是不是有点。
太浓了?
“是我唐突。”纪安用两只颤巍的手,端起案上凉茶一饮而尽。
寒凉的茶水顺着喉管艰难咽下,仿佛是吞了一口雪,落到胃里,又凝结成冰。
傅怀瑾睨他一眼,见这人因凉茶而蹙起的长眉,轻嗤一声,问:“大人是不喜我这宫内的清茶吗?”
长眉忽的落下,纪安微微一笑,说:“殿下宫中的茶自是顶好的,是纪某哀梨蒸食,粗鄙无礼惯了,所以尝不来这样好的茶水。”
真真是虚伪极了。
“你是想与我打听谁?”傅怀瑾搁了手中杯盏,说:“大人是燕国人,若是寻人的活计,到底也落不到我这外乡人身上。”
纪安脸色变了变,毕竟他现在的身份确是王后伪造的。
但是他看向傅怀瑾的眼睛,心底涌起的涟漪终究是掀翻了理智。
他说:“我本不是燕人。”
傅怀瑾看他:“与我何干?”
纪安将欲倾吐的话堵在喉咙里。他霎了霎眼,捏着茶盖的手顿在半空。
殿门未关,外头瑟瑟寒风直吹向纪安单薄的粗布麻衣,皱巴巴的,混着腐臭味。
和那些压死人的屋檐一样。
“宋辞镜,”纪安问:“殿下认得吗?”
傅怀瑾眼睛未眨,他面前的茶水一圈一圈的漾开波纹,像是也被那寒风吹的,沿着中间的水尖儿蓬起。
“滴答。”
傅怀瑾眨了下眼。
纪安以为他没有说清楚,随后又补充道:“原是赵国宋氏嫡女,殿下认得吗?”
傅怀瑾拾起茶碗,轻抿一口,说:“若我认得,大人当如何?”
本是随意一问,可谁知这纪安平日暗淡的眸子却在自己说出这句话后,眼底平澜无波的黑色顷刻动荡,像黎明前的水流,在浅色月下一闪一闪的。
纪安问:“殿下想要什么?“
“要什么都能给?”
“当然,”纪安点头:“也包括这燕国的太子殿下。”
傅怀瑾抬眼,正色望向纪安。
“质子殿下终于肯正眼瞧我了。”
说着,纪安自顾拿起了手边茶壶,在傅怀瑾注视下将其搁上了案旁燃炉,接着嘴角轻扬,笑道:“燕冬寒凉,殿下还是多喝些热茶罢。”
傅怀瑾死死盯着他。
随后他又道:“殿下难道不想知道这太子为何是太子吗?”纪安身后被风一同吹起的长袍黏在柱子上。
傅怀瑾看着上面翘起的线头,在这昏沉殿室内晃悠悠的,就像昨夜枯林间悬挂的最后的一片黄叶。
最后的一片生机。
“这些,我当然想知道。”傅怀瑾忽然道。
纪安脸上笑意更深。
果不其然。
“只是从旁人口中得到的关于太子的故事,我一概不信,我只信他口中的他。
我只听他说。”
纪安微微错愕。
“所以——”
傅怀瑾狭长眼眸轻眯起,偏头瞧向燃炉上袅袅升起的白雾,再不正眼看向纪安,“现在是大人有求于我,你还是摆清自己的位置才好。”
纪安讶然。
他像是被傅怀瑾的这番话钉在了椅子里,好半天才伸了伸手臂,从袖褂边摸出一块青缨玉佩,搁在案面上。
“这块,是她当年落下的玉饰。”
纪安隔着雾气,视线仿佛融化了的雪块,湿答答地融在这水汽中,“她最喜欢的东西。”
这是块极普通的玉石头,既没有华丽奇诞的纹路,又毫无玉子本身的剔透玲珑。
傅怀瑾拿起它左右瞧了瞧,“大人就这么把信物交与我,难道就不怕我将它弄丢了?”
“不会。”
纪安站起身,掸起衣衫上残落的灰尘。窗棂格子里透过的斑斓浸透在这细密尘埃间,昏黄底子,傅怀瑾见到这人向自己望来的瞳眸。
样式却好比这世间最上乘的玉饰。
待人离开后,傅怀瑾独自站在雪后澄澈的阳光下。
日头正好,晶亮亮的光彩从高耸的宫墙前倾落,恰巧把他罩在里头。
连同那腰间的玉佩都闪闪烁烁。
宋辞镜是谁?他从未听说过。可纪安递来的那块玉石,他也的确熟悉。
似乎在曾经混沌光阴的某一刻,于哪里见到过。
而且一定是要顶重要的时刻才好。否则他的记忆一定会像遗忘其它无关紧要的事物一般,将其一并遗弃。
但有时候记忆也会和情绪粘连。
比如这块石头带给自己的定然也不会是愉悦和欣喜。
他曾经总是执着于忘记。
忘记悲苦生活中的琐碎,忘记剧痛伤痕下的缘由。
可即便是再如何努力的忘记,在等到回身相见的那一刻,曾经的苦痛就都在卷土重来。
明明只是寒冬,可阳光照在身上,仿佛是殿内刚刚烧沸的铜炉,贴着皮肉,散出焦烤后的灼人气息。
傅怀瑾敛下眼眸,四下虽无人,但他淡淡转身,瞳孔径自瞥向石墙角落的影子,沉声道:“以冀国为先,寻此人行踪,三日后我要结果。”
话音刚落,日光又浓,簌簌影枝声尽,这方小院重又回归平静。
*
婚期临近,宫中红绸遍染。
至少傅韫生宫里是这样的。
傅怀瑾慢悠悠的走到绑满红绸的殿门前,仰头看着这些被五花大绑的绸缎,淡然偏眸,向一侧守门的太监问:“公主呢?”
这太监正打着瞌睡,猛地被人扰了清梦,骂骂咧咧的睁开眼。
只是脏话才出口,太监就见面前站着的傅怀瑾,原本高高束起的细眉忽的一沉,嘴里悻悻而出的句子愣是拐了几道弯:
“混帐东西……你……质子,质子殿下??”
眼看太监腆着笑脸躬身要上前,傅怀瑾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不必作礼,公主呢?”
“哎,哎,公主此刻正在殿内休息呢,奴才这就去通报——”说着,这太监跺了跺站的发麻的双腿,跌跌绊绊逃也似的钻了进去。
傅怀瑾才入殿内,晃一眼就瞧见了木架子旁耷拉的华美红裳。
“怀瑾。”傅韫生似是才醒,此时靠在软座里,面色苍白,只虚虚披了件长衫在身。
见状,傅怀瑾微微皱起眉。
傅韫生作势要起身为他倒茶。
“他夜夜都宿在这里?”傅怀瑾毫不避讳的直接问道。
傅韫生身形一顿,“谁?”
“晏忱。”
“……是。”
傅怀瑾从外带来的阳光横叉在二人中间,他望着光芒里飘散的灰尘颗粒沉默许久。
傅韫生往日在冀国时的精致妆容,不知在何时,被眼前嚇人的白色取代。
但她仍旧美丽。
但这种美再不是携了生机般的自若畅得,反而是被压抑袭染上的灵动。
顺从的悲哀漫过她的眸子,仿佛是淹了水,把人泡得软了,再看不出一点棱角。
“陶然居怎么办?”傅怀瑾问她。
傅韫生笑意不达眼底。
她发了会怔,接着抬眸缓慢的眨眼,“那处早就不是我的了。”
“什么?”
“我早就知道的,”傅韫生说:“我的存在以及,我所做的一切、一切都只不过是在为他铺路罢了。”
他。
傅怀瑾面对这个在异国他乡唯一的血缘亲人,心底陡然浮起几分怜惜。
傅怀瑾再次望向木架上的婚服。
明明是鲜艳的红,上面为了美观还坠了许多的流苏金穗子。
白光照在里面,波光粼粼的,像是开的正盛的掺了露水的玫瑰。又像是被人为剔了刺的将谢玫瑰。
囚服一样。
傅怀瑾说:“你若还想要,我便找人护着,等你回去,那陶然居仍旧是你的。”
闻言,傅韫生笑出了声,“失了贞.洁的身子,除了嫁给他,我别无选择。”她的眼睛看着傅怀瑾,里面盛着的是无尽的悲哀。
“你,”傅怀瑾顿了顿,轻轻扫过她散乱衣衫下裸露手腕处的勒痕,问:“没想过报复吗?至少……心里能好受些。”
傅韫生垂眸无言。
半晌,她笑着落下泪来:“我连回想都不能,又怎么能报复?”
这次轮到傅怀瑾无言以对。
婚服上的红更加艳丽起来,某一瞬间,傅怀瑾觉得它们就像死人身上流出的血,一汩一汩的顺着架子淌下来,把这檀木都腐蚀了,淌满这处宫殿。
直到满的溢出来。
把这燕国都蒙上血色才好。
女人无声哭了许久。
傅怀瑾掩眸不去看她。
待到哭够了,再挤不出一滴眼泪时,傅韫生随意拿了帕子拭去眼角酸涩。
随着眼角雾蒙消散,见傅怀瑾依然站在原地,傅韫生略略惊讶,后知后觉的尴尬袭来,她微微垂睫,哑声道:“抱歉,我失态了。”
“无事。”
傅怀瑾见她神色重又恢复平日淡然,指尖蜷了蜷,许久才从腰间锦袋中拿出纪安给的玉石,递过去:
“曾经有没有在哪处见到过这枚玉饰?”
傅韫生收了帕子,抬手接来,仔细看了半天,才说:“这玉看着到像是赵国的物识。”
“见过?”
“没有。”傅韫生摇头,鬓间的梅花钗子噼里啪啦的响。
闻言,傅怀瑾虽有失落,但还是对傅韫生说了声“多谢。”
直至他再次站在傅韫生布满红绸的宫殿外,傅怀瑾见到了与女人发钗上如出一辙的梅花。
它开在四散的红绸下。
傅怀瑾定睛瞧了瞧。
也发现除了花瓣上残留的一点红色外,这朵梅花早就死了。
死在这漫天飞舞的喜庆的红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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