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启元年，夏，天气酷热。
即便是清晨，京城的暑气也像个蒸笼。
长公主府昨夜张灯结彩，宾客齐聚。今日，便换上了缟素。
路过的百姓见此情景，都好奇地四处打听。
“承嘉公主啊？听说昨夜，死了！”
“说是那凝固的鲜血，把喜服都染黑了，啧啧。”一位布衣男子挑着刚采摘的蔬菜，忍不住加入讨论。
一位妇女亦围了过来，惊叹道：“啊？不是说长公主突发急症，病逝的吗?”
布衣男子摆摆手，否认道：“不是。我有兄弟昨夜给公主府送酒，他亲眼见到的。长公主是被刺客暗杀了，刺客也当场殒命。听说还死了个丫鬟。”
说话间，从公主府突然走出来两个侍卫，高声驱赶道：“你们的脑袋都不想要了吗？快走。”
众人唏嘘一声，纷纷散去。
巷子内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身着婚服的沈之衡驭马急停在了公主府门口，婚服上的血迹触目惊心，腰间挂着的玉牌也染了血痕。
一夜未眠，下马之际，他险些晕倒。
公主府门口的两个侍卫重重跪下，请罪道：“大人，属下有罪，没拦住苏七侍卫。”
沈之衡眉间凌厉：“苏七的身手，十个你们也拦不住。他带着公主往哪去了？”
侍卫咬了咬牙，将头埋得更低：“兄弟们追到城南后，就跟丢了。”
“废物！”
这位一向待人温和的权臣，第一次对下属发了怒火。
他大步迈进公主府，府内挂满了缟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惨白。
每一处，都在提醒他，姜宁死了，再也回不来。
明明昨夜，她还穿着婚服，与他拜了天地的。
明明今日，他们就要启程游历大安山川的。
随风飘动的缟素晃得他一阵眩晕。一位侍卫见状，急忙起身扶了他一把。
他立稳了身子，厉声道：“这缟素谁下令挂的？都拆了。”
“宁儿已经走了，就好好送她一程吧。”苏崇咳嗽了两声，杵着拐杖，在侍从的搀扶下，蹒跚走来。
沈之衡侧过身，躬身道：“苏阁老。”
苏崇哑声道：“我早已离开内阁。你该随宁儿，叫我外祖父。”
沈之衡愣了楞，道：“是，外祖父。”
“昨夜去宫里了？”
“嗯。但刚入宫门，就收到了府里传来的消息。”
苏七……那个姜宁身边的心腹侍卫，趁他不在，竟敢将他沈之衡的妻带走了。
他如何忍？
苏崇长叹了口气：“即便新帝承认是他所为，你入宫又能如何呢。”
说罢，他仰头看了看晨曦，又道：“宁儿已逝，你何必与新帝闹得太难堪。无论如何，你们师生一场，他终究，会顾念几分旧情的。”
沈之衡笑了笑，冷声道：“若新帝不仁不义，沈某，反了又如何。”
他的脊背，挺直得一如那年在庆元殿的夜色中。
但那时，他对姜宁说的是——臣惟愿山河清平。公主强求姻缘，何异于折鹤羽充笼雀。
听到这话，苏崇年迈的身子微微一颤，他望着沈之衡，半晌，才缓缓道：“怀野，你当知——水至清，则无鱼。以身入局，置之死地，而后生。”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拐杖重重敲击地面，在走廊上回荡着咚咚的声响。
沈之衡抬眸，若有所悟，面色冷峻道：“谢外祖父，赐教。”
七日后，沈之衡扶棺为姜宁送了最后一程。但除了公主府的人，旁人均不知晓那棺材只放了些公主的衣物。
姜宁下葬后的第二日，沈之衡一道奏疏，当众弹劾承嘉公主姜宁暗中谋逆之罪，呈上了证据，并认下派人杀害姜宁的罪行，提议查抄公主背后的凤鸣坊，将苏家——满门流放。
沈之衡的语调铿锵有力，让有些老臣也不免回忆起他第一次弹劾承嘉公主奢靡建府的时候。
而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一个月前拿出先帝遗诏要与长公主完婚的是他，此刻当众弹劾长公主谋逆的也是他。
若是一个月前，群臣不理解沈之衡为何放弃内阁首辅，背叛新帝，甘愿沦为长公主的笼中雀。
那么如今想来，便都合理了——
原来是他沈之衡以身饲虎，借着长公主对他的感情，暗中收集谋反证据，把握时机下了杀手。
“沈大人这份胆魄，也难怪人家为官四年，便担任了首辅。不过未免，心太狠了些，如何担得上百姓对他的褒奖。”有刚入朝的官员与身旁的人，小声议论道。
“沈之衡，你怎敢！”叶临风紧捏着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将要冲过去，一旁的官员则紧紧将他拽住。
沈之衡转过身来：“难道叶大人也是长公主的同党吗？”
“肃~静！”新帝一旁的陈公公捏着嗓音，高喊道。
宣政殿恢复了沉寂，众人都望着龙椅上的新帝，等待这位年幼的皇帝会作何回应。
新帝沉吟片刻，赞许了沈之衡，然后拟旨令他官复原职——任内阁首辅，兼帝师。
新帝的这一番回应，倒是确实像君臣二人合谋算计了长公主。
散朝之际，叶临风即刻便被几位交好的官员直接架走。
沈之衡随着其他群臣走出宣政殿。
天色刚露白。
不少朝臣向他走来，表示恭贺，他一一点头回敬。
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紧握新帝圣旨的指尖微微泛白。
这一场斗争中——
先帝留下的那一道遗诏，仿佛从未现世。
他与长公主的婚事，也仿佛从未发生。
一切都好像没变，他仍然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首辅，是新帝最倚重的重臣。
可是嘈杂的恭贺声中，他有些失神地想——
三年前的酷暑，也是在这里，姜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笑吟吟地凑到他耳畔，戏谑道：“本宫尚且缺个驸马。沈大人，意下如何？”
他后悔当初没有答应她，没有坚定地，与她站在一起，而是站在了她的对面。
什么海晏河清，他沈之衡都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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