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必须记录下来,用她破碎的文字,在记忆消散,那些人的身影变得模糊之前,把脑子里的东西记下来。
*
徐冬烛抱着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撞开木屋虚掩的门,跌进暂时安全的庇护所,昏暗的屋子还有角落里微弱的一点炉火,她卸下最后一口气,沉沉闭上了眼睛。
几乎如同死了一般,直到屋外扑朔的大雪停歇,动与静都被掩埋在厚厚的雪层下,木地板上趴着数个小时的身体才在一个呼吸之间猛然起伏。
她的身体硬得似乎钢铁,咬着牙才将自己折腾到壁炉边,里头只剩下烧烬的炭灰,她只好笨拙地重新生火,嘴唇蠕动却没发出声音,她的嗓子在七天前就废了,一起废的还有刚才被她吐槽的人。
她有些泄气,冻僵的手像是两块不听使唤的木头,在张百明手里轻轻松松的事情,怎么自己做起来这么难。
可是太冷了,就算是她,也要屈服于雪山的严寒。
终于燃起炉火,木柴堆上烈烈燃烧的红色火焰源源不断地向近似冰块的身体传递热量,从最接近火源的手指开始,结成冰晶的血液重新流淌,沿着胳膊到肩膀,然后是脖子,心脏,大脑,然后是眼睛。
融化的冰块流淌下两行雪水。
“陆时风,大骗子。”
“张百明,臭混蛋。”
开裂的嘴唇开合,喉头泣血,竟也发出喑哑之声。
火焰跳跃在她瞳孔的倒影里,浓墨的黑色融化在瞳孔里,布满整个眼球,逐渐失去焦点。
额角的青筋勃勃跳动,冷汗从发间淌下。
一无所获。
猛然恢复的呼吸,黑色骤然收缩,凝聚成滚圆的瞳孔。
在她能探查到的最大范围里,找不到这两人的踪迹,准确的说是,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茫茫雪山境内,唯一的活人只有她,不得不说是一个好的藏身处。
身体逐渐柔软,屋子里充斥着木头燃烧后的香气和热意,她终于有力气离开壁炉边,借着炉火将屋子里的每一支蜡烛和煤油灯都点亮,照亮了一间五脏俱全的小屋。
摘下墙壁上挂着的毛皮外套给自己裹上,用搪瓷缸子盛了屋外一块干净的雪,搁在炉火上慢慢加热,又从壁橱里找出了压缩饼干和一大块肉干。
徐冬烛啃着肉干,喝下泡了压缩饼干的热水,温暖的液体顺着食道流入肠胃,引来深深的喟叹,她竟然后悔当初没叫徐侯锋干脆杀了自己,如果她只是一个恶鬼,也不用充饥保暖,在雪地里苦苦求生。
如果她是一个鬼就好了。
兴许还能救下他俩。
“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恶鬼承印宿肉身,差点成了恶鬼可终究不是鬼,好歹鼻子眼睛还全乎儿,保留个人样,这样吧,就叫你恶人!”
“陆时风!!!!”
红衣女孩化出血赤糊拉的黑色骨剑就要冲锋向敌,瘦长的男人不见跑,只是虚虚地东一跳西一拐,晃动的身形摇摇欲坠,却将将好躲过女孩的几刺。
张百明适时出来阻止今日的闹剧。
盯着火焰的女孩嘴角轻轻扬起,很快又垂落下来,吵闹的回忆闪烁在哔波的火光上,她几乎能幻听陆时风懒洋洋的语气,张百明冷酷帅气的抽刀声,工作室里哼哼唧唧的一切,打印机吃力的抽搐声,旧椅子动不动嘎吱作响。
力量回归身体的感觉就好像是重新把灵魂吞进了肚子,得到久违的饱腹感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解决生存问题之后,徐冬烛很快意识到了更大的问题。
她刚才确实死了。
就在刚才,她还是个死的。
她不是躺了一会儿,而是一天,作为一具冻僵的尸体。
机械表上的日期显示11月12日,她的记忆停留在11月11日。
而她现在确实是活的,用陆时风的话来说,她目前全须全尾的是个“恶人”。
金印的力量重新起效,再一次将她过载的灵魂重新塞回破败的身体里,很快随之而来的将会是它的下一道刻载。
起死回生。
万道归一。
她没有时间了。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有很重要的人没有找到。
书桌就在壁炉不远处,徐冬烛翻箱倒柜,却怎么也找不到纸笔,她必须快点找东西记下来,在她的记忆又一次坍缩之前,必须把关于他们的相遇,关于徐冬烛和陆时风、张百明的故事都记下来。
她必须记录下来,用她破碎的文字,在记忆消散,那些人的身影变得模糊之前,把脑子里的东西记下来。
心急如焚,慌乱之中,她摸到口袋中的硬物。
那是一只录音笔,毛皮外套的口袋里,就好像正是为此刻的她准备好的。
顾不得深思缘由,徐冬烛摁下录音键,再次张口时她愈发着急,身体各个器官正在飞速地恢复,冻僵的肌肉重新恢复弹性,破碎的声带重塑,她再一次发出声音。
而可以预料到,即将发生的就是记忆的迅速流逝。
“记住,你,也就是我,叫徐冬烛。
我,也就是你,第一次见到陆时风是在……”
Z016年
盛夏,大暑。
陆时风穿着厚重的族袍,快被热成傻子。
家中长辈脚下生风,衣袂翩翩,鬓角飞舞,神态自若,一派仙人之姿,穿梭于高树丛林之中,片叶不沾身。
同辈虽不能如此轻松,可也各个挺立身姿,长身直立,脚步飞快,疾驰于崎岖不平的山坡之上,尽力跟上长者的衣角。
陆时风有自知之明。
身弱之人莫要强求,他天生体术虚弱,这类大型体力活动本是从不会主动参加的,能逃就逃,可既然参加了,也就放平心态,少有得失心,切莫别计较落后众人。
可一个个都嗖嗖飞过他身边,还朝他挤眉弄眼,不痛不痒调笑几句,简直气得他牙痒痒,陆时风嚷嚷狠话下次有恶灵难解别想叫他帮忙!
这群好恶劣爱调侃的狗才收回狺狺狂妄之语,纷纷讨饶,嬉闹一阵又向前方奔去,留下吭哧吭哧爬山的陆时风。
“时风师叔,我没有说,你不能不帮我。”
一米九肌肉小侄子在他身边委屈道。
陆时风仰起头看他一眼,低下头,默默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放心。
好侄子,没白疼。
陆时风体术极弱,连一般除灵术师的体力一半都达不到,可是与之对应的,他灵力极强,是三百年来陆家数一数二的灵力者。
似乎大家都默认体术匮乏是天资过颖的副作用,而对于生长在陆家这种大家族中的孩子,这种副作用对他的负面影响几乎是微乎其微的。
他的好侄子刚好与他相反,灵力几乎垫底,可体术是一般术师的好几倍,力能扛鼎,扛好几个鼎,还能上三楼。
如果他愿意,好侄子甚至可以扛着他上山,依旧如履平地,大气不喘一口。
“时风,你可不准小气,平日里灵力测试打架都输给你多少回了,体术测试长老还特许你不参加,好不容易能赢你一回,还不准我们高兴一次?”
说话的是陆时风的师兄,几人慢下脚步,围在陆时风周围,扫开前面的荆棘与丛蔓,合着陆时风的速度前进。
“师兄!你看看他们,多气人!”陆时风脸上火红,一是被恼的,一是被晒的。
“好师兄,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们计较啦。”
圆脸的小师妹笑嘻嘻地撒娇,陆时风本也没当真,更不是生自己师兄妹的气,心知几人是在宽慰自己,也是为其他姊妹兄弟调和,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嘴角也上扬起来。
“你们走自己的就是,我慢慢爬,会跟上你们的。”
“就当做是郊游,几人一起走也是不错的,这儿虽然偏僻,风景倒也自有野趣。”
师兄道。
陆时风脸皮薄,还是嚷着师兄妹侄麻溜开路去,别挡着他独享野趣,催促几人先行,自己又落单到了最末一个。
火辣辣的日头在天上晒着,明晃晃地劝诸位避日而行,莫要逆水行舟,飞蛾扑火。
陆时风今日脾气不好,一点就着。他心中清醒了一些。
心绪不定,暗火煎灼。
非吉。
他抬头看了眼丛丛叶脉之后的白日。
鼓动的热晕如同打在耳边的鼓点,一点点在他眼里放大,炫出五彩斑斓的光。
陆时风不自觉停下了脚步,高高仰着头,双眼已然失去神采,如同一具被无形的丝线吊起的躯壳。
半晌,他忽然猛的吸了一口气,眼中神智恢复。
飞驰的群人已然不见踪影,周围只有远去的嬉闹,陆时风沿着师兄妹开好的道路向前走了几步,一仰头看见等候在前面的长老。
“时风啊——”长老在这儿等候陆时风半晌,终于等来满头大汗,浑身狼狈的陆时风,“要不要爷爷背你?”
白发老者嘿嘿一笑。
换来青年气喘吁吁的一个白眼,不知是气急还是窒息。
陆时风拽了拽身上歪歪扭扭的长袍,拍了拍袖口暗纹绣花上的泥土,捋平被荆棘勾破拉丝的金线,热得大汗淋漓,可终究还是没有脱下它。
老者望着疾驰上山的族中老中青年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你看到了?”
“看到了。”
老者静静地看着青年。
青年叹了一口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两人之间只剩一阵静默。
半晌,老者开口:“真的不要爷爷背背你?”
青年的眼神望向山顶:“我是自己走上去的。”
“好,好。”老者重复道。
“我,也就是你,第一次见到陆时风是在葳蒙山顶。
在我杀了徐家一百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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