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连着下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方才停歇。
窗外的芭蕉也抽了新芽,落在纱窗的影子随风轻晃。
“素问,还待多久才好?”
铜镜中的女子梳着灵秀的朝云近香髻,两鬓插着一对桐花嵌珠玉簪,再往下便是一对淡粉的水滴型的芙蓉石耳铛。
白皙的鹅蛋脸庞上,一双杏眸略微上扬,莹润着涟涟水光,只是那弯柳叶眉不时拢起,略带急促。
“恐怕夫君就要到了,真的不可再拖。”
“到时季氏众人都需至门前迎接,我身为季氏宗妇,若是晚至,恐怕落人口实,咳咳……”
一时间辛宜话说得急,秀眉拢起,不停咳嗽。
“好了,好了,看看夫人你这唇上都没血色了,赶紧再抿个唇脂。”素问被催得也有些心急。
“我就说大喜伤身吧,昨夜您非要那般高兴。”
素问有些不悦,意指辛宜昨夜着凉了,今日起来就发了风寒。
“夫人先喝口水再抿唇脂。”素听适时地递来一杯温茶。
辛宜顺从饮下,而后迅速抿了口脂。
“现在还难受吗?要是夫人头疼得紧了,就去和老夫人告假。”素听担忧道。
“已无碍了。”
对着镜子,辛宜笑着摇了摇头。
一切做完后,辛宜抬起两袖,对着里间的大铜镜轻快地转了两圈。
石榴红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旋,辛宜看着里面的明艳女子后,唇角的弧度愈发欢快。
不一会儿,辛宜带着素听素问带到了季府的正门前。
看着密密麻麻的季氏众人,辛宜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一旁。
“大嫂今日的这身衣服真是明艳,之前怎么没见穿过?”
辛宜刚才匆匆忙忙地走过来时,崔节就看见了她。
待瞧见她一身红衣明艳招摇的装扮后,不由得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被人说起衣服,辛宜也抬眼扫视了一圈众人,他们大多数皆是天青、湖绿、灰白的装扮。
对于这些,辛宜早已见怪不怪。
不单是清河季氏,虞朝的世家们,向来以清贵自居。
平日里即使他们穿着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龙绡云锦,也依旧是暗沉素简,浅淡至极。
“这身衣服,是我从并州带来的。”原本是为了回门时穿。
辛宜并没有说后半句,当初季桓不待新婚就匆匆赶往邺城,她这件衣服便压了箱底。
“那倒是,我听闻并州那边最喜绚丽多彩的衣裳。”崔节道。
“不知道大嫂有没有见过并州那边的娜族?他们呐,恨不得将五颜六色的衣裳都披身上,简直像个花里胡哨的绣球……”
崔节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帕子捂着唇角遮笑。
“还记得当初我家那远房舅父过寿时,就请了并州的娜族来杂耍。”
“大嫂看过娜族杂耍嘛?”
对上崔节似若好奇又颇有深意的目光,辛宜压下心中的不悦,扯出一丝笑来。
“弟妹可不能与我开这般玩笑。”
“娜族是并州的巫神,他们在并州得百姓敬仰,他们的先祖亦得并州的百姓供奉。”
“若我未记错,弟妹的舅家是太原王氏(太原属并州),并州人敬仰娜族还来不及,又怎么会……”
本想借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娜族讽刺辛宜这个从并州来的土包子审美凌乱。
没想到一来二去,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崔节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了。
不多时,耳畔忽地传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不知想到了什么,崔节心中的堵霎时烟消云散。
意味深长地笑着看向辛宜道:
“大嫂教训地是,我自幼长在清河,自然不及大嫂常年在外,见多识广。”
“倒叫大嫂看笑话了。”
清河崔氏的贵女怎么可能到处奔波?
倒是她,一个边关破落户来的,粗鲁不堪,不知礼仪,毫无规矩。
就今日这场面,她便不该……崔节状若不经意地又扫了辛宜一眼。
待会,若辛宜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羞愧难当。
辛宜的注意力很快被那哒哒不停,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吸引,最后也记不得崔节说了什么。
她下意识抚了抚鬓边的玉簪,觑步随着季家的几位长辈一起上前。
车轮静止,行至最前的一架马车平稳停下。
旋即有侍从取了脚踏,在一旁侯着里面的人。
辛宜的呼吸也随着那辆停下的马车渐渐止息。
全然顾不得身上的不适,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车帘,静候着里面的男人。
两年过去了,不知邺城那边的公务是否繁忙,不知他每日是否安康顺遂,不知他是清减了还是昂藏了?
跳跃的心凌于空中,愈发不上不下。辛宜觉得,这一刻竟格外漫长。
很快,骨节分明的长指挑起车帘,入目而来的是绣着银线云纹的靛青下摆和挂在腰间的禁步与白玉环珮。
最后辛宜的视线落在那张棱角分明,白皙清冷的面庞上。
“桓儿,两年未见,你终于肯归家了!”季老夫人持着拐杖,看到许久不见的孙子,深邃混浊的眼眸泫然欲泣,话语里,隐隐夹带着些许埋怨与欣喜。
身旁人也纷纷面容悲戚,似乎对季老夫人的思念感同身受。
连带着余光瞥见辛宜时,都不由得多了一丝愤恨与厌恶。
若不是她,季氏宗子又怎会离家两年,直到今日才肯回来?
辛宜当然能察觉到那些不善的目光,不过这些冷眼与排斥,她早已司空见惯。
但这一切与今日看见自己的夫君归家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她目露欣悦,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看着季桓。
“是孙儿不孝。”季桓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就算同自己的祖母说话,也依旧不带半分温度。
行过礼后,季老夫人才看见他手中端端正正奉着的漆黑锦盒。
“这是……?”饶是心中有了猜测,季老夫人还是忍不住侥幸问道。
“我将阿母接了回来。”
季桓冷眸觑着众人,并未理会季老夫人那僵硬又恐惧的深色。
“……”
与周遭的骤然沉寂不同。
此刻,一句冰凉的话,瞬间在辛宜的脑海中炸开。
她只知季桓的母亲多年前便已离世,却不知今日这章程。
那如今这盒子里装得岂不是……季桓母亲的骸骨?
下意识间,辛宜察觉一丝浸着凉意的目光刺向自己。
季氏众人当然不敢触季桓的眉头,他们忧虑地看着季老夫人,目光四处逡巡。
“怎生这般不守规矩……”人群中,有妇人瞅着辛宜埋怨道。
“这颜色,当真俗不可耐,也就她喜欢这般俗气的东西。”
“当真是辱没了我清河季氏的门风。”
反正宗子又不在意她,故而季氏族人也并不把辛宜当回事。
察觉季桓面色愈发阴沉,崔节连忙从后走来,挡在辛宜身前道:
“哎呀,兄长莫要生气,大嫂并非有意要穿红衣。”
“可能得知兄长今日回来,大嫂太高兴了,想着今日兄长回来兴许是为了补齐那日的未完成的婚——”
“够了。”低沉凛冽地声音旋即打断了崔节的话。
“夫君,我并不知晓今日——咳……咳咳”
莹莹的杏眸泛起水光,对上他的冰凉的目光,辛宜试图解释,怎料忽地咳嗽起来。
不过片刻,季桓旋即收回目光,再不肯看向旁边说不出话的红衣女子一眼。
“我此次归来,意将母亲葬在祁陵。”
“不可!”不待季老夫人回应,一旁的族老急忙呵止住。
“卢氏生前已失了清白,清河季氏的族陵,怎么能葬一个失了清白的妇人!”
“若我非要安葬呢?”季桓沉了声音,向前一步。
察觉两边剑拔弩张氛围,季老夫人给一旁的女儿季夫人使了眼色。
而后季夫人上前,笑着对季桓和众人道:
“大事也好,小事也罢,都当关起门进祠堂再说。”
“这般堵在门外,一家子生了嫌隙,可要叫外人看笑话。”
“桓哥儿,进来吧,你叔父也等你好久了。”
对于这个十九岁便居高位的侄子,季氏知道他多少有些傲骨在身上。
如今二十四岁了,除了周身与日俱增压迫与低沉,他倒是与当年一样,在卢氏那件事上始终不曾退让半分。
季桓不再言语,随着季氏的话越过众人,持着手中的漆盒进了季家的大门。
辛宜便是这般与季桓擦身而过。
几个族老见季桓进去了,怒甩袖子也陆续进去。
只有辛宜还愣在哪里,不知所措。
“大嫂,你这身红衣当真绚丽夺目!”
“想必往后定能叫兄长对你……喜爱有加。”
经过辛宜身边时,崔节重重咬了“喜爱”两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夫君为何归来?”
辛宜心中憋着委屈与懊恼,看向崔节。
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何一开始,崔节明里暗里地暗示她,要好生打扮打扮。
尤其刚开始,崔节就对她的衣裳夸赞有加。
原来一切都在这等着,好看她在季桓面前出丑,瞧她的笑话!
“大嫂可是冤枉我了,大伯哥回来做什么,我这个弟媳妇又怎么知道!”
崔节眯起细长的眼眸,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抬手拍了拍辛宜的肩膀道:
“大嫂合该上些心,别整天连自己的夫君忙什么,还要从他人处知晓。”
辛宜迅速向后侧身,躲开了崔节拍向她的动作。
崔节没有理会辛宜的奚落,反而,看见辛宜越不快,她心中便愈发畅意。
若不是河东的薛阿姊英年早逝,哪里轮到辛宜这个粗鄙无知的庶族之女霸着季氏宗妇的位置。
“哎,兄长这般重情的人,能把大伯母带回来,也算情理之中。”崔节又继续没话找话。
“就连当初,兄长还为河东的薛贞阿姊守孝一年呢。”
“大嫂可能不知道薛贞阿姊吧,听说她和兄长可是自幼定下的婚约……”
辛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得秋白院的。
一路路浑浑噩噩,崔节的话如鞭子似的狠狠抽在她的心口。
一股痛意绞上额头,窗外的的芭蕉恍惚在眼前疯狂舞动,辛宜没站稳,若不是素听扶得快,便径直撞到了桌子上。
“夫人!”
“素听,替我……更衣罢。”
一时间,辛宜头昏脑涨,眼圈愈发红肿。
察觉手背上的热意,素听看向辛宜泛红的眼眶,给辛宜换好月白裙衫后默默拿出帕子给她拭泪。
“素听,你说夫君会不会更加厌恶了我?”
“我是不是很无用,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头脑中的阵痛使辛宜的面容苦楚,精神不振,问出这话时她几乎是憔悴不堪。
“这不关夫人的事,二夫人本就争强好胜,不好相与。”
“夫人别怕,无论如何,素听和素问会一直陪着夫人的。”
“是啊,今日夫人起了热,且不到卯时就起了,现在宜当养好身子。”素问道。
头上的阵痛令加上今日季桓冰凉的视线,愈发令辛宜难受。
正当辛宜打算入睡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不紧不慢地敲门声。
“夫人,郎君要您去一趟仲闻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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