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柳燕女士邀请了陈厌青去她家吃饭,毕竟母子连心,陈厌青提不起任何指责她不管不养的力气,却也对她的新家庭没多大兴趣,打算花个半小时过去见一面就走。
柳燕在她家小区楼下等他,陈厌青到的时候,她还在跟丈夫打电话,眉眼间皆是他不曾见过的温柔。
看见陈厌青,柳燕慌张地挂了电话,上去跟他问好。
柳燕家离陈厌青家并不算太远,至少步行过去要不了太多分钟。
柳燕边走边跟聊,不免聊上如今的生活,丈夫和女儿。紧接着又连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似乎是害怕他接受不了。
陈厌青不想过多提起自己的生活,因而总是在听,并表示不介意,他并不想参与到上一辈的恩怨。
“谢谢。”柳燕说。
她偏过头来,手上还提着一些生活用品,估计是家里不够了出来临时买的,里面还有一种味道很淡的蚊香,因为方思思皮嫩,很受蚊子的欢迎,柳燕找了很久才找到这款不呛人的蚊香。
这个还是柳燕刚刚无意间说起的,因为她说陈厌青小时候也这样,老爱被蚊子咬,明明柳燕没有任何关爱他的举动,他还是会偷偷潜到柳燕房间,拿他的那双小手替她打蚊子,扇扇风。
陈厌青眼底神色不明,只低头嗯了一声。
其实还是羡慕的。
柳燕笑着跟他说:“谢谢你原谅了妈妈,不然妈妈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
陈厌青到柳燕家的时候,她的丈夫也回来了,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一点没有教师的样子,是个和气人。
方程是江城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平时都教一年级小孩儿。
或许是跟柳燕有几分相似,看见陈厌青的第一眼,他就没由来地喜欢这个小孩子,把他当成自己班小孩一样看。
“坐吧,喝点茶?”方程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茶叶是自己乡下种的青茶,光是闻闻,就能闻见那股浓郁的茶叶香气,“燕燕通知的匆忙,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的什么,我就都做了点,稍等一下就有得吃了。”
陈厌青慌张得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拘谨地小小抿了一口茶,差点被茶水呛到。
他看看方程的眼睛,马上又移开视线:“不用麻烦的,我……”
方程嘿嘿一笑:“别客气,青青,放松点,你不用把我当成继父看,你可以把我看成你的小学老师,怎么样?有没有放松一点?柳燕老跟我聊起你来,她说你是个很棒的孩子。”
柳燕老是觉得在名字上亏欠了他,故而总不愿提起那个“厌”字,估计是柳燕特地嘱咐的,方程并没有喊陈厌青的全名。
陈厌青确实放松了不少。
说实在的,方程身上的气质和他以前的班主任完全不像,他的班主任实际上是个严格中带着点慈爱的小老头,而方程更多的是诙谐幽默。
他想,方程一定是个很好的老师。
但不一定是一个很好的继父。
“来来来,到沙发上坐着看电视,放松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啊,吃饭我喊你。”
方程招呼他到客厅坐着,给他开了电影台,就继续回厨房忙活去了。
柳燕刚刚在房间给方思思喂奶,不太方便出来,一直到陈厌青快扣出三室一厅之后才抱着妹妹出现,几个月大的小孩儿一天一个样,陈厌青简直要不认识她了。
柳燕原本还想让陈厌青抱抱妹妹,但他笨手笨脚的,怕把方思思弄疼了,捏了捏她的小手就放开了,方思思不肯放手,小巴掌收紧握住他的食指,哇哇地哭。
陈厌青没由来地感觉到慌张,连忙一动不敢动,生怕吓到小孩儿了。
柳燕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抚住她,一边笑着揶揄:“思思很喜欢哥哥呀!”
方程正好也做完了菜,两手在围裙上一抹,快步走上前来抱过方思思,哄起小孩来十分熟练:“思思有没有想爸爸呀?爸爸给哥哥做饭去啦!我们一起吃饭饭好不好呀!”
“思思的纸尿裤又快没有了,明天我们一起去买吧?”柳燕很自然地凑上去撒娇,擦擦方思思的嘴,又看着方程笑笑,眼里是陈厌青从未见过的明媚和娇俏,像极了热恋中的男女。
一家三口,他怎么算都是多余的那个吧?
陈厌青只觉得喉头一哽,似乎翻涌出一股酸酸的思虑,拿起包准备离开:“柳……妈妈,我奶奶还在家,我先走了,祝你们新年快乐……”
方程惊讶道:“不是才来吗?不留下来吃口饭再走吗?叔叔已经做好了,吃个饭再走吧。”
陈厌青摇摇头:“不了,我奶奶身体不好,不太方便一个人在家太久,我该回去了。”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柳燕把方思思抱回怀里,喊方程去厨房拿一次性包装盒,“那妈妈给你打包点饭菜回去吃吧?不许拒绝哦,爸……叔叔他做饭很好吃的。”
犹豫再三,陈厌青还是点了点头。
江城的冬天冷得很没有理由,明明昨天还热得要开风扇,今天马上就要盖三床被子,还觉得冷。
陈厌青出门没看天气预报,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卫衣加外套,冷得缩在围巾里,恨不得拿围巾把整个人都包起来。
柳燕足足给他打包了六个菜,寓意着六六大顺,和和方程一起给他封了一个大红包——这个新年红包足以让他支持奶奶这一个星期的药。
陈厌青笑着道了别,一路小跑。
他把热烘烘的饭菜抱在胸口,想象着这一份热像妈妈抱着方思思那样抱着他。
柳燕家离陈厌青家不算太远,跑回家浑身上下都热乎起来。
小区楼下已经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红灯笼和彩纸,树下的老大爷老大妈聚在一块儿互相拜年,聊聊天打打牌,一片祥和的景象。
旁边的小卖部放了一首应景的“新年快乐”,老板的音响太久没用,发出了卡拉卡拉的声音,他猛地一拍,音乐便突然炸裂开来。
“我们一起许一个——美丽的愿望
无论在哪里
我们天天都会心想事成”
滴滴滴——
陈厌青的手机响了,是梁余打来的。
他跑得有点急,轻轻喘完这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忙忙碌碌的你我他
我们可以歇歇啦
快乐的新年终于来到
新年快乐”
旁边的小孩儿赢了一局纸牌游戏,乐得欢呼起来。
陈厌青听到,梁余带着哭腔的,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的一句话:“陈厌青,你快来医院,奶奶不行了!”
谁?
怎么了?
怎么就不行了?
陈厌青感觉这个世界好讨厌,怎么就那么喜欢跟他开玩笑,他的奶奶不是还在家里好好的吗?
奶奶今天早上还在跟他聊,说明天下午要和梁余吃饭,说今年想去看看海,说要看着他毕业,看着他长大……奶奶早上还在跟他好好聊着的啊!
怎么可能!
饭菜撒了一地,陈厌青想也没想,拔腿就跑,哪怕医院离他很远,他也要拼尽全力地向医院跑去,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游走,挥霍带走了每一分每一毫的力气。
如果压榨他所有的力气出来能换一个好好的奶奶,他一点毫不犹豫。
耳边小卖部的音响声只剩下一段轻轻的回音在耳边划过——
“我祝你们幸福快乐
祝愿我们永远健康”
陈厌青顾不上路人的指指点点,他也记不清一共闯了多少个红绿灯,记不清多少辆车从他身体旁堪堪划过,司机骂骂咧咧地摇下车窗骂人,他都不在乎!
到医院的病房门口,陈厌青穿着单薄的衣服,却出了一身大汗,他突然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怎么面对奶奶。
医院里比外面更多人,却并不吵闹,行行走走,各自匆忙,众生皆苦。
病房里的光线很好,正午的阳光很暖和,透过窗户轻轻拥抱着病床上的白色床单。
陈厌青记得,入冬之后,奶奶很怕冷,最喜欢这样的好天气,喜欢坐起来一边听小广播一边晒太阳。
梁余蹲在角落,眼圈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了一轮,这孩子还没经历过生死大事,在突如其来的状况目前显得格外无措。闻见他开门的声音,才抬起头来看看他,起来紧紧地抱紧了他。
医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节哀。”
然后急匆匆赶去救下一个病人,他们永远都得赶在死亡的最前线。
梁余捏捏他的手,发现这人的手掌心全都是汗,冷得吓人。
病房里还有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杨绵脸上的淤青比家长会那会更甚,甚至手臂上还有缝针的痕迹,头上也包了一圈纱布。
杨绵笑得一如既往的无辜且欠揍:“节哀。”
梁余眼圈一红,又要哭起来,冲过去,揪起他的衣领给了他重重一拳,杨绵只觉得鼻腔一阵铁腥,血液溅到白色床单上,开出一朵朵妖冶的玫瑰。
“够了。”陈厌青轻声说,“够了梁余。”
只一霎,梁余的斗志一下子衰败下来,走到陈厌青身旁待着,他觉得比起跟杨绵打架,或许陈厌青更需要的是陪伴。
哪怕什么都不说。
陈厌青蹲到病床旁边,把白床单掀开一部分,露出奶奶已经毫无血色的脸颊。
奶奶没有笑,嘴巴向下撇,微微噘着,陈厌青知道,这是奶奶生气的样子。
笑了一辈子的小老太太,走的时候并不开心。
“奶奶,我来晚了……”
陈厌青轻声呢喃。
或许是泪水在路上已经哭光了,此时此刻的陈厌青冷静得可怕,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但说出来的一字一句皆是对奶奶满满的爱。
陈厌青想,他可能生病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可怕,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他恐惧且愤怒的来源,路人走过让他无比烦躁,汽车鸣笛让他想破口大骂,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更是让他想把手边的一切破坏饴净。
这个时候,就连梁余轻声细语地安慰他,他都想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张口就骂——哪怕这并不是他想要做的。
不是的,他不应该这样的。
可是,神呐,救救他吧,痛苦,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扑面而来,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出气口都没有。
就连血液缓缓流淌而下也不觉得有一丝丝疼痛。
你走在黑暗中,望着遥不可及的那一点点烛光,怎么走也走不过去,近在眼前,远隔万里,你走到脚掌磨出鲜血,浑身血肉被迫剥离,心脏不在跳动,化为一摊浓稠的黑水,你爬啊,用力啊,到达光亮的地方,结果他们告诉你,这只是你痛苦的反光。
你只能哭到心脏都抽疼,嗓子嘶哑得冒烟,眼泪干涸,只能流出血泪。
但是不止,远远不止。
你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你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你迷路了,迷失在活着的这条路,向前向后皆是死亡。
(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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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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