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融死了,年仅三十六岁。
作为最尊贵的皇太后,她被亲手养大的皇帝毒死在了住了整整十二年的太华殿里。
平城的六月不比南方炎热。尤其是今岁,雨季早早来临,风雨中不时裹夹着沙尘暴,气温根本不曾上去过。
更奇的是,前几日,竟飘飘忽忽下了一场大雪,冰虐风饕,恍若隆冬。
但太华殿依然人来人往。皇帝要领着文武大臣来奏事,皇后要带着妃子佳丽以及后辈儿孙来请安,太和殿总是如此热闹。
等到了夜间,冯太后便觉出真正的冷意了,寒气是真真侵骨。
就寝前,冯太后特地吩咐宫人往暖阁里多加些银炭,殿外廊下也多加几盆。近日国事太多,劳心耗神,大约也是真的不年轻了,竟比往年畏寒许多。
躺在榻上,冯太后却久久不能入睡。她脑海里还萦绕着晚膳时与皇帝拓跋弘起争执的事。
她有意为朝廷纳用汉臣,可拓跋弘不喜欢汉臣,是以母子俩闹得不欢而散。可他再不喜欢,汉臣也非用不可,否则她想要推行的汉化改革,如何能成?
拓跋弘虽然不是她亲生,但自出生就由她抚养教授,对她素来孝顺,即便是政见有所不合,拓跋弘也是先低头的那一个。
这一晚也不例外。
拓跋弘赶在她入睡前,亲自送来热牛乳,与她赔罪,并言及明日定与朝臣商议。
可冯太后心中明镜儿似的,朝中大臣多为鲜卑贵族,他们怎么可能允许有汉臣进入权利中枢?
只不过皇帝已经来服软,她也不想咄咄逼人,便什么也没再说。只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该如何步步为营,让拓跋弘点头。
万一,倘若始终不同意呢?又该如何?
冯太后意识模糊间想起了先帝保母常昭太后。此事若是换了常昭太后,定早已乾纲独断,又何须与人商量?
常昭太后晏驾前还叮嘱她不要早早还政于帝,假如当时她听了,今日又怎么会如此掣肘?
有权,到底是不一样的……
半梦半醒之间,冯太后听见殿外人语窸窣:
“都封严实了吗?”
“这边没封好,还有这里也有一点。”
“把炭再多添一些,加足,听见没?”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尔等在怕什么?莫不是忘了,是太后娘娘自己说的添足些,尔等也是奉命行事。”这一句是一道尖细的嗓音,他没有压着声音,显然是一点也不怕吵醒屋里的冯太后。
哪个内侍竟如此大胆?
冯太后瞬间清醒过来,在人声之中,她仿佛听见了银炭旺旺燃烧的轰轰声。
她想要起来,可惜浑身竟绵软无力。
她没有生病,这两日也未曾感觉到身体哪里不适,又怎会全身乏力呢?
她转动眼珠,扫视了殿内能扫视到的地方,见着贴身宫女华贞趴在她床前,对外间的人声一点反应都没有。
华贞一向警醒,从未这样过。
冯太后心下明了,华贞大概是不会醒了。
并且,应当还有人对她饮食做了手脚。晚膳是断断没有问题的,每一道菜都由人先试吃了,唯有那碗由拓跋弘亲手送来的热牛乳。
她不相信心里的答案,还是用尽力气大喊:“来人!”可声若蚊蝇。
偏偏殿外的人却又听见了。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隔门传来:“老臣乙浑,给太后请安了。”
冯太后眼睛猛地睁大,竟然是太原王兼丞相乙浑。
十二年前,先帝拓跋濬忽然驾崩。时任车骑大将军的乙浑趁着新帝年幼,太后新寡难过,无心政事。假传圣旨诛杀多位顾命大臣,然后攫取高位。
因他军权在手,冯太后只能多番退让。
等局势稍稳,她欲将乙浑除去,却被常昭太后劝阻。五年前,她抓住了乙浑的谋反证据,结果常昭太后身边的太监林金闾又来认罪,说其实都是自己阴谋陷害的丞相。再后来,她被迫还政于帝,更没有办法除掉他了。
这几年,乙浑的权势越发大了,但到底是对她与皇帝在表面上还维持着尊重,就如此时他的回话一样恭顺敬上。
可是,这是请安吗?!
冯太后再次喊了一声“来人”,太华殿里的宫人,是除了华贞一个也没在了还是……
“回禀娘娘,娘娘殿里的人没有一个记得为暖阁添炭,全部被罚去掖庭了。替上来的这些奴才又实在太闹腾了些,使得太后娘娘不得安眠,还望娘娘息怒。”乙浑打断了冯融的思索。
什么?!
冯太后怒气填胸,她早就知道不除乙浑,乙浑迟早会反,但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亲自到场,却偏偏又要选在这样一个六月飘雪的深夜里。
多么可笑!一边明目张胆,一边又要掩人耳目。
为了那高高在上的权势,天底下的人大抵都是这样,也只能这样,否则如何能堵住悠悠之口呢?
自己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太后娘娘。”乙浑继续道:“老臣深夜来此,是奉了圣意来看看太华殿里的炭火是否添足了。……不想这群奴才却吵醒了太后娘娘,望娘娘看在老臣深夜挨冻的份上,恕罪。”这一句,他说得情深意切,万分为难。
冯太后胸腔里一阵翻天蹈海,差点呕吐出来。
她忍住不适,想:
其实并不可笑!一边明目张胆,一边必须要掩人耳目。
为了那高高在上的权势,天底下的人都是这样。
何况皇帝。他只能这样,否则又如何弥谤于天下?
一边躬行孝道,一边取她性命。多么完美!
冯太后闭上了眼睛,等待那阵恶心过去,有泪慢慢从眼角滑落。
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她疼若亲生的弘儿,她费尽心力辅佐的皇帝,终究还是对她动手了。
只是没想到皇帝竟然与乙浑联了手。
她既怒又悲,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五年前,乙浑谋逆铁证如山,偏偏皇帝信了林金闾的片面之言,并当场将其一剑刺死,来了个死无对证。而乙浑则又跪又哭,大喊冤枉。最后他不但没受任何惩罚,还因为差点“被冤枉”而升官进爵。
那以后,她多次提到要除乙浑,但都不成行。
现在看来,他也许早就是皇帝的心腹了。
不过,害主人的往往是自以为的心腹。自己今夜一死,怕是下一个目标就是皇帝了。
到时,这拓跋家的天下便要改名换姓了。
冯太后的眼泪滑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睁开了眼睛,将眼泪收了回去。
改名换姓就改名换姓吧!与她这个将死之人有何干?
反正这魏国也不是她的,她没必要为它殚精竭虑。
严格说起来,拓跋皇族还是她的仇人呢。
太武帝拓跋焘先灭她冯燕让她国破,后因为叔父兵败柔然下令诛杀了她的家人让她家亡。
她与弟弟冯熙以罪孥身份入宫为奴为婢,对拓跋焘,她是极恨的。
当初为了天下百姓她放弃弑君的复仇方式,而后选择了夺取权利来报复拓跋皇族,只是,后来却迷失在了温情里。
如今拓跋天下就要覆灭,她应该高兴的。
但她终究有些不甘心。
自临朝听政以来,她焦心劳思以恤民辅君,宵衣旰食为社稷苍生。十几年来苦心经营,想要汉化改革,想要汉胡一家,可还未看见成果,自己就被害身亡了。
罢了!也无所谓了。她这短短的一生,荣华富贵,权势地位都有过了。
“太后娘娘,陛下已经为你拟好谥号,是为‘文明’。‘文明皇太后’,您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当然是好了。
死后才有的东西,居然让她提前知道了。
弘儿果真是孝顺,连她的谥号都要来问她的意见。
“取意‘经纬天地,文明以止。照临四方,化成天下’[1]。老臣和陛下都以为此谥号用来囊括您的生平,足矣!”
冯太后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用着她那双澄明的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太华殿。
“行出于己,名生于人”[2],自周公姜公以后,制定谥号都有严谨的礼法章程。而像她这样生前定下的,怕是古今第一人了。
说到底,还是汉化改革没实施的缘故,若他们研透了汉文化,也许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为此,冯太后觉得好难过,难过得头都痛了起来,仿佛无形中有个什么东西在她太阳穴上一下一下敲击着,震得她耳朵里都嗡嗡作响,那暖阁里的银炭燃烧的轰轰声更是在脑袋里一直回响,吵得她只觉眼前的太和殿里的一切都在渐渐变得模糊。
“老臣,恭送皇太后!”乙浑的声音再次隔着门窗传进来。
冯太后听见了却像是听不太清楚了,就如同眼前的景象,如同她脑海里的意识一般模糊。
她觉得好热好闷,头好痛,喉咙好干,胃里又一次翻天蹈海起来。
可没有一会儿,她又清楚地看到了弘儿,弘儿身着玄色皇袍,端着热牛乳自殿外走进来。
她望着热牛乳,两眼放光。她现在好热好闷,喉咙好干,翻天蹈海的胃,正需要这样一碗牛乳。
可弘儿却没有把牛乳给她,而是泼在了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向来孝顺的弘儿,然而弘儿却忽然变了,变成了先帝拓跋濬,拓跋濬同样身着玄色皇袍站在殿外,他朝她招手,她想过去时眼前再一次变了,常昭太后站在她面前,对她摇头、对她叹息,说:“你跟我一样,还是缺了些铁血手腕。你,不该放权的。”
不该放权的。
“是啊!不该放权的。”冯太后无声地说完这句,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有来世,她定会牢牢将权柄握在手里。
如果有来世,她定会把汉化改革推广出去。
如果有来世,她定要真正做到“文明已止,化成天下。”
如果有来世……
[1]“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贲卦·彖传》
[2]出自《逸周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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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夜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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