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融晕倒了，她装的。
大雨倾盆而下，殉葬坑的熊熊大火很快被浇灭，“悲伤欲绝”的皇太后在经过火烧雨淋后，身心都已不堪重负。晕倒是自然而然的，没有谁会怀疑。
她被晕着送回了两天前才入住的太华殿，由她事先安排好的太医令王显[1]为她诊治。
连说辞都是提前定好的：“太后娘娘没有烧伤，晕倒乃近日忧思过度，又经高温烟熏低温雨淋才致晕厥。情绪所困，需得静养，不日定会醒来。”
一句虚实参半的“情绪所困”，将冯融的伤情说得模棱两可，但在旁人看来却不过是太医的自保之词，太后怕是不太好。
很快，太后昏迷不醒需要静养的消息在宫内悄然散开，并迅速传至外朝，传到车骑大将军乙浑府上。
上一世，乙浑就是在新帝登基权利不稳的此时假传圣旨杀了几名顾命大臣，以迅捷的决策和绝对的武力优势攫取高位。
这一世，冯融绝不可能再让这事发生。
但乙浑老奸巨猾，又大权在握。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她要借着装晕拿下乙浑。
当亥时的号角由远而近传进太华殿时，抱嶷来到冯融榻前，压低声音，恭敬地道：“回太后娘娘，乙浑现下并未有任何行动。”
浇灭了烧三之火的雨依旧哗哗下着，雨落声穿透整个宫殿，遮住了殿内的人语。
冯融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包裹的白布让她看起来更加虚弱。她虽然是装晕，但到底是受了烟熏火燎与大雨浇淋之罪，身体并非全然无恙，是以白日殿里有外人，她干脆睡了一觉，方才醒来不久。
醒来第一件事，她便是问询抱嶷外间情况。
听闻抱嶷此言，冯融轻轻地“嗯”了一声，叫宫女扶着她靠在榻上，道：“马上召王显来，说我高热了。”
抱嶷面色一变，担忧的话还没说出口，被冯融看了一眼，瞬间明白过来，点头应道：“是。”说完便转身看了身后的宫人一眼，那宫人立马会意上前一步，抱嶷对其道：“潘平！你马上赶去太医院，说太后娘娘在昏厥中发了高热。”
“是。”潘平行礼后疾步出了太华殿，连脸上都挂上了慌张的神色。
“华贞。”冯融看着这一幕，忽然叫了扶她的宫女一声。
“奴婢在。”
华贞是冯融前两日悲伤欲绝“昏昏沉沉”来到掖庭，“无意”中撞见的一名后燕徒何罪孥[2]。当时华贞被无缘罚跪，冯融训斥了领事宫人后，便将华贞带在了身边。
“以后殿里一应大小事务，皆由你负责。抱嶷已转外朝为常侍，不能再日夜住在宫里了。”上一世的华贞，是在冯融成为太后三年后才在掖庭遇见的，也是被无缘罚跪，她一时起了善心，将她救了。
后来，华贞不负她的搭救，对她忠心耿耿，做事灵活且周到，成了她最信任的人之一。若非华贞是女儿身，若非是她自己后来还了政没了权，华贞也会被她安排到前朝的。然而，上一世，华贞到死那一年连个后宫女尚书都还不是。
抱嶷立马下跪谢恩。华贞也跪下了，却说自己不敢领受，冯融道：“我说你当得便当得。”既然有那能力，这一次，冯融绝不可能再委屈身边的任何人，尤其是上一世被她连累致死的华贞。
何况，她要夺权，必须在前朝后宫都要培养出自己的势力。
华贞是个聪明人，见冯融此态度，便恭谨地领了命，谢了恩。
“起来吧！”冯融又看向抱嶷身上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服侍，问：“抱嶷，你明日去集书省报道，把官服……”说到此，冯融想起张祐升为散骑常侍后的服侍与内宦时的着装并无太大差异时，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以后便要以‘臣’自称了。”
其实以抱嶷的才智，冯融本不需要刻意说这一句，但她想起了白日自己从火坑里被救出时，乙浑在听见抱嶷自称“奴婢”后的“善意”提醒：“抱常侍还是要尽快适应自己已经不再是内侍的身份才是。”
抱嶷虽然聪明，却也老实，尤其是对主尤为忠心，他也许在别人那里能迅速转换身份，但是在她这里却甘愿终生为奴为婢。
何况，她的人，还轮不到别人来提醒。
抱嶷再次跪下谢恩。
冯融摆了摆手，说回了眼前的事，她问：“陛下什么时候离开的？”
祭祀仪上，拓跋弘也淋了雨，群臣劝谏之下，他与她一起乘鸾回了宫，一起回了太华殿。
抱嶷和赵黑都叫拓跋弘回太极殿换衣休息，但他执意不肯，说不看见她醒来，他不会离开的。
真真是好一个孝顺的皇帝！
最后，拓跋弘连身上湿衣服都是在她殿里换下的，之后便守在她的榻前一步不离。
上一世，冯融已经享够了拓跋弘的孝顺。她不想再听他的表演，就索性在疲惫不堪中睡着了。左右她早就安排好了所有人事，现在只要等待即可。
“太皇太后来过后，把陛下带回太极殿了。不过听说陛下回去后，因为担心太后娘娘，晚膳都没用，后来便把太傅叫去给他讲书了。”
“讲书？”冯融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眼睛被火煼后，到底还是有些脆弱，烛光下不过才这么一会儿就有些干涩发痒。
抱嶷见状忙道：“张大人已经安排好，只要乙浑有动作，就立马将其捉拿。娘娘尽管放心，定保万无一失。夜深了，娘娘今日又受此惊吓，就此歇吧。王太医稍后来了，由奴……臣与他交接便是。”
“不用！”冯融重新睁开眼，深邃的眼睛在烛火掩映之下，更显明亮乌黑，似乎能洞穿世间一切。
“常太……太皇太后来过？”上一世，常太后也成了太皇太后，但是后来因为林金闾的事，她自言有愧，不配做太皇太后，自降身份为太后。晏驾后，她被追封为常昭太后。
是以，冯融想起她时，心里总是称她为常太后，此刻也因此差点顺嘴说出来，好在身份刚变，即便说错也无妨。
“是晚膳后来过，还在太后娘娘您榻前坐了会，问了些今日祭礼上的事，和娘娘的伤情，之后便让陛下跟着一起离开了。临走前吩咐臣等好好服侍娘娘。”
冯融听完后垂眸不语。常太后于她是恩人，如果没有常太后，她可能不会成为皇后，至少不会那么容易成为皇后。后来又多番授她权术，虽说也是利用，但到底是帮了她。
不过……
“林金闾呢？”冯融咽下喉咙的不适，问。
“据臣观察，林贵人神色间没有任何异常。”抱嶷顿了顿，道：“但是，是他提醒太皇太后叫走陛下的。”
“陛下何时回自己殿里的？”
“在太皇太后那里用过晚膳方回。”
冯融点了点头，欲要再说话，喉咙再次发了痒，她猛烈咳嗽起来，抱嶷连忙要去倒水，但华贞离得近，先一步已经将水端到了冯融面前，冯融就着她的手势喝了两口，方才感到好了些。
抱嶷暗暗收回脚步，道：“娘娘今日受苦了。”
冯融没有错过他的小动作，但却假装不知道，只是淡淡地道：“先帝大行，陛下年幼，权臣虎视眈眈，我今日这点苦又算得什么？”
抱嶷拱手道：“臣等当替太后陛下分忧。”
冯融叹了口气，“我自是知道你等的。但我毕竟……”她刻意顿了一下，转而道：“罢了，这些暂时不论，太极殿那边可有安排好人？”
“也已安排好。”
“好。”冯融招了招手，华贞扶着她躺下。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殿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冯融向来不喜人多，便是拓跋濬在世时，她随身的宫人也不过几个，更遑论现在正值先帝新丧，她又因伤需要静养，此时的太华殿除了抱嶷和华贞便只有方才出去的潘平。
冯融不说话了，这太华殿便更显冷清。
但冯融却喜欢这样，室内冷清便能听到室外的动静。
比如现在，她双目微闭，清楚地听见殿外的风雨声，听见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很快，潘平背着药箱领着气喘吁吁的王显进到殿里。
之后王显就没能离开，期间潘平急匆匆地出去了两趟，一次去取冰，一次去取药。
这次取药回来，抱嶷看着潘平递给他的盒子，对王显道：“辛苦王太医了，娘娘的热终于退下去了。”
坐在椅子上睡了半宿的王显顿时清醒，道：“是臣的本分。抱常侍客气了。”
说着又对冯融行礼，低声道：“太后娘娘，微臣告退。”说完，便提着药箱离开了太华殿。
抱嶷把药材盒还给潘平，来到冯融榻前，道：“太后娘娘，乙浑果然动了。”
冯融睁开眼睛，看来这世的乙浑还不是足够沉得住气，竟比她以为的要动得早一些。
这时，卯时的号角响起。
冯融静静地听完号角，又在听了穿透雨幕的传时鼓声后，才淡声道：“好。”
也不早了，若非下雨，天都已经亮了。
[1]王显：据《魏书·卷九十一·列传第七十九》载，王显显贵于文明太后至孝文帝及宣武时期，本文将其提前了。
[2]徒何：“徒何部”是鲜卑慕容部的一个分支。其名称来源于其祖先所居之地“徒何”。北魏的建立者道武帝拓跋珪的母亲献明皇后贺氏，就出自这个“徒何部”。据《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一》 胡三省注：“何，徒何部也。魏太祖之母出于此部。”。徒何建立了后燕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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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装晕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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