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宓夭五岁那年,他脚踝上绑着铁坠,衣衫褴褛,满身血痕的从偏僻宫殿的池塘里爬出来。
看到跟一众女婢放纸鸢的她,狠狠的掳了她,掐着她的脖子一路带着脚上的锁链挪到她母妃的宫殿,无一人敢靠近时。
她就知道他是个疯子。
后来她又看着他浑身不满铁烙印和刑罚,一声不吭的从最重刑罚的那间暗室走出来。留下一地湿漉漉的痕迹。
或者是漫天大雪、身着甚至不能被称作里衣的几片布条,被罚跪在女官们放置好的寒冰或一盆焦炭之中。
甚至有的时候,那里面会混杂着她母妃今晚又摔烂的杯盏的碎片。
宓颐那时候从未有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哪怕是一天。
这一切全都拜他连面都没见过的生母所赐。
而宓夭之所以能够对宓颐的过往了如指掌,是因为他自小就被养在她母妃的宫院里。
说是养,倒不如说,将他如弃犬般的,随意丢在哪个角落里。
她的母妃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她是出身累世大族的武将世家小姐,有着最明媚动人的脸庞和最直爽的脾性,入宫便得圣眷,还是经久不衰的椒房独宠。
一年刚过便诞下一子,获封妃位,执掌六宫,是后宫之最。让同期进宫的小姊妹羡慕不已。
除了没有皇后之位,她什么都有了。
偏偏她相信了一个口口声声唤她妹妹的女人——廉姬。
她信她出身微寒、无意争宠、只想得个依靠的说辞,在两个趾高气扬的妃子手里救下奄奄一息的她,从此真心相待,倾尽所有。
不仅将自己的宫室,宠爱都分给她一半,乃至连孩子都交给了她抚养。
廉姬得了她的关照,一时风头无限,连带着家族也加官晋爵,俸禄丰厚。
她沉溺其中,以为自己真的能把握的住君王的心。
却在某一日发现,她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另一个人而已。
透过殿门的缝隙,她看见他们二人相处的画面。
他批阅奏折累了,她便低声轻哄他,亲昵的把头蹭在他颈间,像是在撒娇,而他双眸含情的喊她玉儿。
瀛妃随父亲在军营里长大,平日里从不露出那种小女人的神态,她向来是高傲的。只有在她的夫君面前才会展现那种柔软和细腻、那种的温柔笑意。
而帝王回应的摩挲她的发间,将她拥入怀中轻吻她的手指,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是个并不慈悲的帝王,甚至过于杀伐决断。让廉姬连服侍都诚惶诚恐。
那样的画面,是她不敢奢求妄想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在廉姬心里逐渐疯长。
直到她在得知自己有孕,将她的孩子从亭中推下,亲手溺毙在池塘之中时。
心中才像舒了郁结似得,畅快无比。
那孩子年仅五岁,开朗聪慧,见谁都会甜甜的喊人,甚至已学会背拗口难懂的古文,会哄的太傅们开怀大笑了。
连向来板着一张脸的圣上都总是在他面前舒展眉眼。
他会唤她“廉姬姨母”、“贵人娘娘”,就连她笑着让他过来给他蜜饵吃也是那副乖巧的样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婉拒。
任谁都知道,他被教养的极好。连寻常孩童的嘴馋毛病都没有,似是天下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一般。
犹如他母妃,对于家族爵位的授予宠辱不惊、坦然受之,甚至可以推拒后位和太子之位,只说“锋芒过盛恐惹祸端”。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说三岁看老,从出生开始,这孩子的脑门上大概就写着“堪当大任”四个字。
可这孩子明明是廉姬教养出来的。她也是第一次教养孩子,溺爱的紧,早前他母亲那出身名门的修养和仪态,让她发了疯的嫉妒,任她怎么模仿只能像是跳梁小丑一般。
现下连她的儿子,都是这般把她的一次次示好全视作无物。
连他这般的小人儿也知道“吃甜太多,有损心志”。怎么她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了一点甜头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只能去曲意逢迎、去讨好,去祈求那人能再施舍她多一点。
再多一点。
她原本只是奢求一点她能施舍自己一些权利,让她不再没人庇护、举步维艰。
怎么现在却想要她施舍给她一点她夫君的爱了。
名为嫉妒的火焰在廉姬心里燃烧。
凭什么。凭什么周瀛玉生来便什么都有......
廉姬一时失心疯了似的,将那从小看顾到大,生怕磕了碰了的孩童推入池中。
手中还紧紧的摁住他的脑袋,用帕子捂住他的口鼻。
那孩子自是活不成的。
廉姬冷眼旁观,看他挣扎叫喊,直至咽了气。就那样死在她面前。
廉姬不受控制的落了泪,但她轻抚着肚子,没有一丝后悔。
得知稚子惨死的噩耗,瀛妃悲痛欲绝,几度性命垂危。
她先是哭了整整两日,不吃也不喝,而后突然开始嗑起血来。
圣上勃然大怒,要将那女人千刀万剐给他们的孩儿抵命,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廉姬早已跑到太后那里寻求庇护,说她这一胎御医已然有了诊断,是个儿子。
皇室子嗣凋敝,圣上又不肯广纳后宫,自上次选秀过后几年,唯一踏足过的宫室也只有瀛妃、廉姬和身为太子时服侍过他的几人而已,因此这是他的第二个孩子。
太后自然也是怒的、周家是累世大族,定然要给个交代。
但她一想到廉姬如今怀着身孕,也有自己的考量。
虽然她心疼那活泼可爱的皇孙,但周氏手握兵权,实在不适合有个诞下皇子的女儿在宫里。
虽然只是妃位,但长此以往,若胃口被养大了,必成大祸。
反倒是廉姬,她出身低,这些年又因不肯给好处,与家里闹的不太好看,几乎无依无靠。
她这人又谄媚善妒,若是她诞下皇嗣,定会豁出性命、不管不顾的为儿子争,最好拿捏。
因此太后以一己之力拦下了所有要处死廉姬母子的人。直到廉姬顺利产下一子,她才做个顺水人情,将人送走。
彼时廉姬刚生产完,便被圣上下令拖出去鞭笞。
所谓去母留子便是如此。明明是曾经的枕边人,他却丝毫不留情面、忘却温柔也忘却曾经的缠绵。
原本他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皇帝,这一颗心只因为一个女子而温热过。
是她要的实在太多。
廉姬此刻似乎才明白过来,又像早已知道一般。
她又哭又笑,十分悲恸,未看一眼自己才刚出世的儿子,只是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看她的眼神只有纯粹的厌恶,连一分别的都没有,连带着她的孩子也遭了冷落。
是她要得太多了吗?
可他对她的施舍。也只是另一人求来的。
她已发不出声音,只是神色凄婉,口型是:“圣上......可真狠啊。“
他护的,是他的妻儿。
而她,只是一个被他心爱的人施舍几分、同情几分,对他来说如猫儿、狗儿一般的玩意儿,甚至是一个杀害他幼子的毒妇。
她知道他喜欢孩子。在得知自己有孕之后欣喜若狂,却发现他喜欢的只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
而瀛妃听闻廉姬生产的消息,支撑着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他的目光瞬间追随在她身上。
那是看深爱之人的目光。比起他的心爱之人,她什么也不是。
廉姬骤然心死。
瀛妃持着一把匕首,当着那尚在襁褓的婴儿的面,一刀一刀将廉姬剐了。
廉姬尚存了一口气,是活剐,血溅三尺。
她刀下的极稳,把武将小姐的出身发挥的极致。
那襁褓中的婴儿没哭,甚至一声都没吭,刚睁开的眼睛就静静看着这一切。
这也是她留下他的原因。若他敢啼哭一声,便会落得和他生身母亲一样的下场。
瀛妃曾经也是个慈爱的母亲,却把“稚子无辜”这样的词全然抛在脑后,只是恨意肆虐。
最后廉姬已经没有气息,她的匕首落在地下,手微微颤抖起来。
心脏抽痛,不知道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别的什么。廉姬鲜血染红了她的寝衣,她是这样扭曲而狠戾。
而那万人之上的男人只是将她拥入怀中,两人一时缄默无言。
他的杀孽比她造的多的多。又怎会觉得她可怕、唯有心疼罢了。
归根结底,是他之过。妻与子何辜。
圣上本想给那孩子取个和先前稚子一样的名字,宓夷。也算他代替稚子活过。
夷字,意为平坦平安,从这个名字就足以看得出到底他是有多么喜欢她、爱屋及乌喜欢他们的孩子。
身为帝皇,有大统重任在肩,他却只是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平坦平安便好。
可这么简单的心愿,到底还是未能如愿。
瀛妃彼时已经恢复了镇定,擦了擦手,只狠狠的道一声:“他也配。”
那样鄙夷的神情,仿佛看那孩子一眼也嫌脏。
在一堆寓意吉祥的名字里面,圣上最终随意捡了个同音的字上了玉碟,只说:“取个颐字吧。”
礼部上玉碟的大臣琢磨了半天:“敢问陛下,这是何用意啊?”
“并无用意。”圣上苦笑,仿佛想起自己早夭的爱子。叹息一声:“看到他就能想起孤的夷儿,就像他还在一样。”
良久,大臣也跟着叹息一声,道声遵旨:“陛下圣明,书香颐养,也算是个好名了。”
“雷出山中、万物萌发,《易》中六十四卦也曾言颐养之道,就在于自食其力。”
他的神色多少有些悲怆,仿佛预料到了这孩子的命运。
“殿下这一生,注定艰辛。只愿你能一往无前。为我东陵带来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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