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杀戮,越是感到空虚。他越是获得功勋,越是感到迷茫。他时常会在深夜惊醒,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而是长安城里那个凭窗而立的清瘦身影,和他那双仿佛承载了千钧哀愁的眼睛。
是他让自己来的。是他告诉自己,这里有方向。
可现在,方向又是什么?
当“圣驾西狩”这四个字钻入他的耳朵时,郭烈意外地感到了恐慌。
圣驾在逃。
那个书生……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惟,是集贤殿的校书郎,是随行的文官。
他一定在那支前途未卜的逃亡队伍里!
郭烈猛地站起身。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同袍们瞬间噤声,不解地看着他。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抓起长槊,掀开帐帘,冲入了外面的风雪之中。
“郭都尉!你要去哪儿?郭帅马上要议事了!”
身后传来同袍的呼喊,但他充耳不闻。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马厩,解开自己那匹战马的缰绳,翻身而上。没有鞍鞯,没有粮草,只有一人,一马,一槊。
他知道,这是临阵脱逃,是死罪。
他知道,郭子仪的南下勤王之师,是天下大势所向,是所谓的正道。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下,正道,功名,大义……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简单到近乎疯狂的念头。
他要去找到他。
在六军崩溃、叛军围堵的绝境里,找到那个可能随时都会像风中残烛一样熄灭的灯火。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连营的栅栏,义无反顾地向着西南方那片死亡之地,狂奔而去。
……
马嵬坡。
当杨国忠的头颅被挑在长枪上示众时,积蓄已久的兵变达到了第一个顶点。但这并不能平息士卒们的怒火,反而点燃了他们更深的恐惧——他们已经杀了宰相,没有退路了。于是,更加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国忠谋反,贵妃岂能无罪!”
“杀了杨玉环,以清君侧!”
震天的呐喊声包围了玄宗所在的驿亭,甲胄与兵刃的撞击声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沈惟被人流挤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靠着一堵冰冷的土墙,竭力稳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他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历史的冰冷与现实的残酷在他的感知中缓缓重叠。他不是在读史,他就在史中。
他看到高力士无奈地从驿亭中走出,看到禁军统领陈玄礼那张写满决绝的脸。他听到了驿亭的佛堂深处传来一声微弱而凄婉的哭泣,那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了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一具用紫色锦被包裹的窈窕身躯被两个小宦官抬出来,放在了庭院的中央。高力士走上前,揭开了锦被的一角,露出了那张纵使在死后依旧美得令人心碎的面容。
“娘子……已经先去。诸位将士,可以散去了吧?”
确认了杨玉环的死讯后,那股盘踞在马嵬坡上空的疯狂终于开始缓缓消散。六军将士那紧绷到极点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们带着疲惫与满足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然而,混乱并未就此结束。
权力的真空带来的是秩序的彻底崩坏。一些杀红了眼的士兵,在发泄完对最高统治者的怨恨之后,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跟随扈驾而来、手无寸铁的官员与家眷。
沈惟所在的角落很快便被几个面目狰狞的士兵盯上了。他们不在乎他是谁,他们只看到他那身虽然陈旧、但料子考究的儒衫,和他那张与周围的泥泞格格不入、过于白净的脸。
“看!这里还有一个朝廷的蛀虫!”一个士兵用手中的长枪指着沈惟,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
“杀了他!他身上的袍子,够咱们兄弟喝好几顿酒了!”
沾着血污的兵刃从不同的方向,向着沈惟毫无防备的身体刺来。
沈惟没有躲。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了。他耗尽心力,避开了家人覆灭的结局,却终究没能避开自己的。他终究还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力回天的书生。
然而,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一声清越的马嘶如同利剑划破了这片混乱的喧嚣。
沈惟猛地睁开眼。
一道黑色的残影撞入了那几个士兵中间。他甚至没看清来人的动作,只看到那个最先冲上来的士兵胸口处已经多出了一个窟窿,一截染血的镔铁槊尖从他的后心透出。
来人手腕一抖,长槊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横扫而出。另外两名士兵手中的兵刃被瞬间磕飞,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攻城锤正面击中,胸骨塌陷,口喷鲜血,如同破麻袋一般倒飞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当周围的乱兵被这血腥的一幕震慑住,下意识地后退时,那个手持长槊的男人才缓缓勒住了马。
他跨坐在高大的乌骓马上,身形挺拔如山。他身上没有甲胄,只有一件早已被风雪和血污浸透的黑色皮袍。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狼一般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沈惟,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是他。
是平康里那个桀骜的身影。
也是梦境里那个顶天立地的背影。
郭烈翻身下马,手中那杆仍在滴血的长槊被他随意插在一旁的泥地里。他一步一步地,踩着满地的泥泞与尸体,走到了沈惟的面前。
他那高大的身躯将沈惟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为他隔绝了身后所有的混乱与杀戮。
沈惟仰着头,看着他。
二十余年的梦魇,几世轮回的纠缠,在这一刻终于又有了可以触碰的清晰实体。
郭烈看着他,看着那张比初见时更加苍白瘦削的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那双看遍了生死与杀戮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而又炽烈的情绪。
许久,他才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了几个字。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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