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汝意独自一人坐在桌前。
白描笔掭饱浓墨却不滴落,她近些年难得有空闲自己画绣样,手竟然也不生,拉线落笔平稳、粗细均匀,同她的字一样不缺看头。
“阿娘。”莺莺双手垂着,唇角笑意未收,眼中就凭空多了些许心虚之感。
若说前三年向晚钟对她的了解多少都是带有常见春个人色彩的,这半年不到的时间几乎就是认识她亲身经历的所有了。
那天许秉元以及所有许家人对向晚钟那番话皆是不屑一顾,认为她满口胡言乱语,这半年来归国留学生们却在全国各地生出流言。
虽说当初送出去的少说千余人,这批回航的船上只有百人不到,到了家以后还出现在邻里眼前的更是双手可数,但在这处处盯着的时候,只要现了本事的都已经沸沸扬扬。
常家与向家本来是接连两朝的官宦世家,从不沾商事,却连日传出联合收入大量鲜草怪药的消息。
京城与周边的护城里草药供应原本是许家占大头,另外一小部分也几乎都与他有联系,一条线几乎被同一帮人垄断。
自从许家闭门藏药,甚至好不容易漏出来的货物还被发现有问题被集体声讨以后,这些年只有一些能联系上门路的人家从外城运入或者多花钱购入少量货物支撑。
没门路的人幸运些的扛过去了,不幸的从此销声匿迹。
常、向两家的动作引起了讨论,也不免让许家心中不安。
是以没过多久,许秉元领着利亨以及几位掌柜敲了两家的门。
“常大人。”许秉元走在首位,莺莺早见过阿娘长白发、揉眼角,却还是觉得爹爹看起来实在像与她差了一辈儿。
来人语气不善,常老爷自是没有让老爹出来应对,悄悄遣人去通知向家,自己放下茶盏迎接出去。
“许老爷。”“哎!我可不敢当!”
许秉元昂首阔步,鼻孔看人却还是说着“不敢”:“我许家小小商贾人家,哪敢让常大人叫我老爷?”
常老爷“嘿嘿”赔笑:“启朝的大人,如今新朝不算数了,你我如今平……”
“哎先慢着说!”
这可让许秉利先笑出了声:“怎么?没讨上那什么总……总司令赏赐官名儿,还眼巴巴为他们做事?”
“我那是为京、为人!”
“可笑!”
“没官没俸没赏花这么多钱收药不是为了大赚一笔?谁都知道现在京城以及周边的药材价格越炒越高,连新政府的总司令都是靠钱爬上去的,你们一边叫着为民一边朝他们摇尾巴,谁知道暗地里赚了多少?是不是这次意外让人知道了呢!”
“你不要——”“等等等等!”
常老爷面上温和渐僵,刚要起势,向夫人远远招着手大步跑来:“常哥,莫要着急,我和许家人说说。”
来人是女子,许秉元瞥一眼都不,听见声音便翻白眼,等着她用她那女人家的寡断与他好言商量,却不想向夫人温声安抚了常老爷,转头站直了身子端起嗓子:
“许老爷,我们本也准备找你,做药材这块,在京城如何绕不过你,料到你迟早会来,我就说懒得主动开口,多主动反而让自己成了被动——
“我就说这主意不错,你果然来了,还把人给我们聚齐了。”
前两句还挺令人受用,从“料到”那两字起突然就变了调调,许秉元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你——!”
女人摆摆手,随行的仆子上去就将那根手指一折:“我们夫人钟淅,如今向老爷把我们都交到她手里了,她便不比你们被动,随便指人前看看是谁才好。”
“哎哎哎,不要吓唬许老爷。”钟淅招招手让仆子回来,“他的手还有用。”
“原料,我们收回来了,没让你们出钱,只是制药,帮或不帮……”
“做梦!”
钟淅默了两秒:
“绑起来,全部。”
……
三家的合作持续了三个月,许家出技术,常、向两家出力,源源不断的把制好的药材补出去。
这其中几乎没有收入,更没有一分钱分到许秉元手里,落空几次他便罢工了,并放话说他现在身在自己家,就算把整个宅子围了都无事。
可在东国学了三年医药的常见春和向晚钟早在这几个月时间里记下大部分细节并融入自己所学。
常、向两家已经没有官名,不能随便封人家门,许秉元放话,他们也只是对他的威胁置之不理。
向晚钟常常会和莺莺说起他们在做的事情,甚至偷偷带她出去看,即便每次她都不敢去到人前,却也看到了许多。
她见过逃入京城的许家亲戚,对那些为了求药倾家荡产的人有过想象,真正见到,才知道自己的想象还是过于贫瘠。
因为即便是京城,也不是处处繁华。
“莺莺,我问你一个问题。”向晚钟走向许晨莺,靠近她之前摘掉了口罩和手套扔在一边。
“怎么了?”她一直躲在临时义馆的门柱后远远观望,向晚钟走过来时引过来几道视线,于是她收回探出的脑袋,后背紧贴腐朽木面。
“我们是学了你家的一些经验才能做到如此,虽然数量依旧不够,但比从前真的好太多了,即便我和常见春离开,我爹娘和常家都不会再完全没有办法……”
“你们又要走了?”莺莺有些急了,但半天除了急没有一句话能说。
当年千计留学生刚送出去启朝就倒了,哪怕新国尚未稳定,依旧立马派出新人,花费并未来得及雄厚的资源启动一条货轮沿着海岸线去周边几个国家一处处送人下船去接管支持。
所以他们和国内其他读书人不一样,供养他们的人不是他们的父母,而他们被供养就是为了反哺。
这几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接收各种安排,以后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待在自己家里。
向晚钟见她眼圈一下子红了,去抓她掩盖在宽袖下的手,轻握安抚:“所以我想问你的是,莺莺,你能跟我们一起走吗?”
莺莺听清了向晚钟在说什么,也正是因为听清了,她反应了好一会儿。
微微错愕:
“……我?”
-
她不是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但长大以后的她太过于适应现在的环境,即便这个“适应”并不代表喜欢,但哪怕会害怕、会逃避、会痛苦,一切却都是可以意料到的。
是无论如何最终都会选择改变自己去接受的。
“离开”。
这个词,对小时候的她是要蹦起来答应,然后在出发前跑回头再抱一次阿娘和奶娘。
因为意识里,“离开”,代表着踏入奇幻的冒险,不是分别,是新的探索。
但现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已经经历了十三年的削平、打磨,她只会在心里痛苦以及在外表适应,根本完全的失去了对“探索”和“冒险”这两个词的意识。
“离开”,就是离经叛道。
改变现状这个行为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说考虑一下,会很快。
可她没想过会这么快。
……
她来月事比较晚,去年才有,许守贞那晚搬去姐妹房里没跟她一起睡,时不时回来拿几样东西,后来就彻底没回来了。
莺莺又回到了一个人睡觉的状态,身侧的另一个被筒和鼾声一夜消失,她没有任何一秒钟觉得不适应,只觉得无比放松。
只是会在阴雨夜时将一支手电打开立在枕头边,让整个床顶被照亮。
这还蛮有意思,虽然光线太暗,但她要是注意到了哪一处雕花,就会立马翻身起来贴过去看。
今夜无风无雨,她却打开了手电。
然后刚躺端正没一会,她脑内就已经有了无数画面。
全是记忆,没有一处畅想。
如书页翻飞,视线忽然捕捉到了某一处,然后一点点回翻,最终定格。
三岁的小莺莺格外较真:“弟弟那么小,肯定不会记得人的,他还睡呢!”
那些大人们根本不可能在意一个小孩的想法,但她遇到了一个同样较真的人。
那人虽然也是小孩,但比那时的她高上许多,她把他当做大人,并且非常高兴遇见和她一样想法的大人,要抱一下来作为认识的标志。
她当然记得那人是谁,她永远记得,但此时她脑中的画面,是自己。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完全是自己了,思想被引导过的许晨莺不是真正的莺莺,但做决定的得是真正的自己。
“跟着晚姐姐走就是逃离许家,是逃跑。
“我想跑吗?
“我没有想法,但许晨莺会决定跑的,她从来不想过我过得日子,那……
“跑?
“跑!”
她当即翻身下床,又一次没穿鞋,踩着袜子就出了门,先是在奶娘门前停留,思考几秒后直接转身去了阿娘房里。
廊道曲折,上下回旋。
这样的道路换作以往任何一次或者任何其它一人,都是会因为途中多余的思考犹豫纠结的。
但许晨莺没有,她甚至忘记了脚疼,一路跑着,没敲门,没停顿,直接一头冲进去了。
阿娘居然没睡,点着灯在刷绢。
“阿娘!”她现在难以言喻的激动,声音差点没收住。
汝意抬眸望过来,些许诧异:“莺莺?你还没睡?”
“我……我!”她扶着胸口边喘气边走到阿娘身边,“我想跟阿娘说一件事!”
“什么呢?”汝意继续手上动作,一如既往的平淡柔和。
两人此时的心境差距太大。
莺莺一路都没有犹豫的,此时却犹豫了。
“……我明日和晚姐姐说过再和阿娘说吧。”她突然觉得自己会在汝意面前摇摆不定,“阿娘早些睡。”
她抚摸自己还未完全平息的心跳。
第二日与向晚钟说明决定,兴奋地讨论了所有路线和时间——她得避开许家人走,机会有且仅有一次。
重大的决定在有了完整执行措施以后,突然落到了实地,不再令人兴奋和冲动。
回到小院中时,汝意竟然在她院里,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手下压着的是昨夜刷好的那块绢,今日成了,她正落笔设计绣样。
听见动静,她只是瞥了一眼:“回来了?”
本章的开头就是结尾,结尾就是开头,不是写岔了重复,就是同一场景。
历史上留学生都是几十个几十个送好几批的,学习时间也远远不止三年半,本文全部架空,为剧情服务勿考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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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晨春晚》(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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