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烬亭道:“你受了伤,我来看看。”
他看了薛云一眼,一手按在火狱紫薇上,道:“继续,自便。”
那目光天然就有铁剑一般沉凝的威势,重重压在薛云脊背上,使后者用力咬了一下齿关。
“到底是你们厉害,来一出真圣人审伪圣人的戏码。”薛云冷笑道,“你燕台尊一路顺遂,心口如一,问心无愧!”
燕烬亭不理会他的挑衅,只是道:“这就是你说的痛改前非?”
金多宝深深低下头,道:“别告诉舫主。”
燕烬亭嗯了一声,向薛云道:“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薛云斜眼看他:“都是平辈,装什么?”
“有一种阵法,叫槐国蚁梦。任何微小的灾祸,都会被放大。”燕烬亭平直道,“当年,雪练想屠灭中原点沧州,就从王公贵族入手,将槐国蚁梦阵,设在郡主府的地下。你初见金多宝,就是在此时。”
薛云一怔。
当年,那个仰面大睡的胖乞丐,就是说着“蚂蚁窝”之类的疯话,惹怒了他。
他嘿地冷笑:“你是说,死胖子特意跑来告诫我?”
燕烬亭道:“原本,舫主算出这段因果,不许金师叔插手,可是他不甘心,想把你接回羲和。
“但舫主算出来的命数,已经定了。郡主府王孙薛云,性情顽劣,必会触怒大能。或是踹了路边乞丐,或是醉后鞭笞侍童,或是凌虐捕来的灵兽,以至于举家倾覆。即便接入羲和,也是枉然。
“金多宝,当时你就很不对劲,求舫主占算了几百种生门,都躲不过。一切灾祸皆因薛云性情而起,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竟病急乱投医,自诩阵法高明,选了这么个法子。”
“他是被出身所误,不知天高地厚。做个乞儿,受尽白眼,或许就明白了。”金多宝道,眼中终于止不住淌下浊泪来,“燕紫薇,你说,我救成他了吗?”
多年前,就是在灵烬衍天术的满地残灰中,金多宝等到了最后一颗火星子的熄灭。
像是棋盘上最懒惫的棋子,终于挪动了一格。
他在经年避世之后,冲出了羲和,一头撞入当年曾落荒而逃的因果中。
薛云果然没有通过他的试炼,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已充斥着刻毒的戾气,在乔装的胖乞丐面前,毫不掩饰恶意。
这样的性子,登高跌重。也正是在那一刻,金多宝真正下定了决心。
不惜蝼蚁者,逃不出槐国蚁梦。
乐极生悲符本不该有夺舍之用,是他,挖空心思修改符文,拆成两股,让薛云的神魂扑向乞儿,只等度过死劫后,还归本身。
直到他将薛云接入羲和,他都没有想到,那一道符纸,竟然落偏了。
毫厘之差,便是天翻地覆。
半晌,薛云道:“难道你要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想救我?”
他又很轻地笑了一声,道:“你甚至不敢让我恨你。”
金多宝白长了两只眼睛,既看不清他的猢狲皮,也看不到他仅有的那一根骨头,正是由恨铸成的。想用三言两语掏空他最后的支柱?
白日做梦!
他早就想明白了,做一只猢狲,尚且能恶心地苟活,可要是连这点恨都被人挖去了,他才会真正跌成一蓬飞沙!
——你连这不懂吗?啊?
金多宝哀求道:“放过你自己吧,云儿!”
“我能放过谁?轮到到我做主吗?”薛云逼到他耳边,“多漂亮的一颗慈悲心啊,原来这一切是我应得的,我还得谢谢你,感念你爱子之心,经你点化自此大彻大悟,金首座真是功德圆满再无半桩亏心事,行了么?省省吧,你只是想借我的嘴巴,宽恕你自己!”
燕烬亭按在火狱紫薇上的手,无声收紧。
薛云眼睑一跳,阴阴地同他对视,突然很想笑。
他心里藏了太多的毒恨,忌惮镜子似的燕烬亭,直到他发现,这所谓的明镜裂痕丛生,却毫不自知。
他已迫不及待地想看这些道貌岸然的脸孔,彻底碎裂的样子了。
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我等着哪。”他以口型道。
这种怨毒带着雄性相争的意味,怎么看都应该是冲着单烽去的,燕烬亭更加不明所以。
燕烬亭会说出这一段往事,本是出自薄秋雨的授意。
——金多宝的家务事,能渡则渡,渡不了,就由他了断吧。
薄秋雨如是吩咐。
在金多宝做出决断前,燕烬亭不打算出手。
“云儿,”金多宝道,“这一味圣人胆,是为了让你有来日啊。你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地去做一件事,去爱一个人么?”
他已在苦苦哀求了。
薛云愣了一下,像是自幼在毒恨里泡大的孩子,忽而被人问起蜜糖的滋味。
堂堂正正?
薛云想,我是可以抬起头来看他的吗?
可在天火长春宫里,他都把自己洗刷干净,穿上华服了,在谢霓眼中,依旧是沐猴而冠。
“人有皮相,有骨相,有心相。”燕烬亭道,“心相不改,怎么矫饰都没有用,他看得出来。”
话里有话。
薛云知道燕烬亭在拿谢霓敲打他,却闭紧了嘴,没有发作。
堵在喉咙口的圣人胆,突然一阵阵抽搐来,让他透不过气。
那是一种他从来不敢奢望的可能。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谢霓能一眼看穿他的猴相?
难道真如燕烬亭说的,对方看得见心相?
只要把圣人胆咽回去,那只满身癞疮的猴子便彻底死去了,往事被一笔勾销,谢霓就再也不会看见那只血淋淋的猴子。
他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那个人面前,是吗?
要是更早的时候,他能以薛王孙的身份出现在长留,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甚至在天火长春宫里。
哪怕他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去假想,要是他能像单烽那样,挽起谢霓湿透的头发……
“云儿,过去的事,就当是衣冠歪了,还可以再正。”金多宝施展一道清身术,颤颤巍巍地去理薛云的发冠,却被后者一把拍开了。
那一刻的死寂,几乎把馄饨铺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了。
只有螃蟹灯里破出的一线红光,在薛云脸上缓缓地横爬,一双眼睛时明时暗。
不远处传来小童欢欢喜喜的叫闹声,隔着呼啸风的风声,像雪中红红绿绿几粒糖粘子,很快又抛滚向远方。
百里漱跌坐在一边,迟迟没爬起来,也被这奇异的沉默镇住了。
他看到燕烬亭的手,始终按在火狱紫薇上。
他也看到了金多宝嘴角细微的抽搐。
他触及一根模糊的界限,在仇恨和宽恕,恶人和圣人的两端,在一念之间。
薛云的眼睛,又阴郁地亮了一下,百里漱甚至怀疑他会猛地拔刀劈来!
啪嗒!
却是一滴眼泪,砸在了结冰的馄饨碗上。
薛云道:“我自己来。”
他衔着一把金刀,就着一片澄黄的反光,把歪倒的发冠重新扶正了,几缕碎发也扫进了鬓边,像艰难地就着浆糊,一寸一寸裱糊上一张人皮,画皮画骨再画心,直到最后一步。
“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一只猴子。”薛云道,用眼睛侧了百里漱一下,“动手!”
单某人:但我想让他看见一只犼[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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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槐国惊蚁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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