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火树银花

单烽猛地闭目,几乎被识海中的那一道恶虹割伤,他对长留的记忆,终于透出了唯一一丝真实感。

不是世人口中的云屏翠幕,而是一道立在垂虹下的身影。

太子冕服静肃,银蓝大袖却飞涌,袖下一管玉白手腕,横笛而吹,春冰漠漠生寒烟。只一眼,连面容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便毫不讲理地断定,所谓的长留绝景,应当如是。

谢泓衣的几种身形,便在此刻不断交叠。

天潢贵胄,烟云过眼。白塔湖畔,形单影只。最终凝而为一,化作今夜城中那一道银裘蓝衣挽彤弓的背影。

分明就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不记得?全无前因后果,就连这么点残存的印象,也像是偷来的。

他心中刚泛起一股死咬不放的戾气,那道身影便如冰雾遇火一般,哧地一声消散了。

单烽道:“我什么时候去的长留宫?”

金多宝道:“你问我?”

“你们有事瞒着我,我不问你问谁?”单烽道,“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我的真火为什么会灭。”

金多宝道:“还用得着想?要不是入了邪道,正经人谁真火说灭就灭?你这老小子,也中情障了?”

单烽二话不说朝他爱徒屁股上来了一脚,薛云大叫一声,金多宝那厢便如被掐了喉管一般,半晌冷笑一声。

“紫薇台里,雪害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你没胆子去查?”

单听这话,倒不失为一个正儿八经的主意。

雪害前,羲和弟子只要出舫,身上便会笼罩一道留影符,将沿途所见传回舫中紫薇台上,要是弟子们真火暴走,闹出什么祸事来,也有个对证。

长此以往,司掌戒律的紫薇台上便堆满了烂账。

单烽更曾有过出门一趟,被接连清算一百零八条的壮举,垒起的债台足可压垮半座紫薇台。要说羲和弟子大多不拘小节,偏偏先后两任紫薇台尊皆主张以暴制暴的手段,把舫里整治得如铁牢一般。

“刚回来就查我滥用真火的事儿,老子打了十天十夜的架,不用真火找死么?”

“辱骂盟主,不顾袍泽?我几时骂过师兄——哈,万里鬼丹又轮上仙盟盟主了?”

“这回又是什么,强抢民女?操,那是狐狸精化形,还是公的……”

“告诉你们燕台尊,再来追究我喝的那几盅酒,我就拔了他的火狱紫薇当烧火棍!”

就这么个讨人嫌的玩意儿,如今却成了他追溯往事的唯一凭据。

金多宝拱火道:“你倒是去查啊!”

“你让我去劫紫薇台?”单烽道。

“少来扯我下水,”金多宝故作恍然大悟,“噢,我忘了,白塔湖一案还没审完呢,你那一身的斑斑劣迹还封在紫薇台里,保不准明个儿就被抓回去了,瞧我这记性,错把你当成好鸟了。怎么,有心思去查长留宫,你抓住雪中影了?”

“没有。”

“有法子洗清你和雪练勾结的嫌疑了?”

单烽道:“也没有。”

金多宝长笑一声,编在发间的金银珠络齐齐摇荡,那一张白胖如婴孩的脸上,忽地浮现出一股深不见底的煞气。

单烽对这神色毫不陌生,他和金多宝间虽还残存着些同门师兄弟的熟稔,照样见面传信,偶尔插科打诨,但所谓的血脉手足之情,早就断送在白塔湖中。

多的是人恨他,恨不得令他形神俱灭在干将湖底。

只是舫主的苏醒,让局势微妙地偏移了,他才得以重出羲和舫,戴罪立功。

不甘心者却大有人在。

影子?无形之物,谁能相信?十年间雪中影露面的次数少得可怜,大多是些似是而非的传闻,雪练最擅长蛊惑人心,焉知不是单烽坠入魔道后的托词?

“当年你杀了我那么多徒弟,毁了我的因果,”金多宝道,“这笔血债,不论因何而起,都还沾在你的手上。单烽,你在雪原上逍遥了十年了。”

他话中翻涌的恶意,单烽自然心知肚明——只要有任何一丝机会,金多宝便会暴起,将他重新镇回干将湖底!

薛云未曾见过师尊这副面目,惊疑不定,金多宝目光一扫,却笑眯眯地,以哄小孩儿般的口气道:“无焰,落在姓单的手里,一准受尽了折磨罢?师尊路上耽搁了,这会儿有空,就给你烧个琉璃罢,吹个犼怎么样?”

他献宝似的,两只巴掌夹住一只琉璃盏,用力搓了一搓,琉璃滋滋作响,透出烧灼般奇异的紫金色,一口气吹过去,两掌之间便钻出了一截滚圆剔透的犼身。

这小孩子把戏,本来无甚意思。只是他双掌之外,竟涌过了阵阵飞雪。飞雪撞见他掌心弥散的热气,转瞬消融。

羲和舫里怎么会下雪?

除非他正幕天席地,在暴雪之中,雪鬼环伺下,玩着烧琉璃的把戏!

“得了吧,收了你那丑东西,天底下哪有这么胖的犼,”单烽道,“我没拿他怎么样,你倒是把他气得脸色发黑,谁教你这么哄徒弟的?”

薛云道:“路上,什么路上?金多宝,你在哪儿?”

金多宝笑道:“到底是我徒弟聪明,不远了,为师已在白云河谷。”

单烽道:“行了,师侄,不用愁卖身抵债了,你师尊上赶着来还债。”

话音未落,薛云已见了鬼似的,一跃而起,单烽一把抓着他肩膀,扯了回来:“金多宝,你徒弟见了你跑得够快的。”

薛云牙关紧咬道:“放手!”

金多宝一面给胖犼捏出鼻子眼睛,一面正色道:“无焰,听话,我到之前,不要走动。”

他语气越是慈爱,薛云眼睑越是突突直跳,连带着半边脸孔都不自觉地抽动起来。单烽道:“听话。”

同样两个字,落到他口中,就只剩下明晃晃的恐吓意味了。

“你看不出来么?你师尊不是一个人来的。”单烽道,“你犯的事儿够大啊,连他都惊动了,难怪金多宝赶着来捞你。”

薛云道:“他?”

下一秒,他的瞳孔便是一缩。

小还神镜中,金多宝身后,茫茫飞雪之外,忽而腾起了一树烟花,看不见金红绚烂的全貌,唯见数点炽金色的余烬飞快坠落。

这玩意儿的恶名羲和弟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镇守紫薇台的神兵,火狱紫薇。乍看去不过是参天枯木,枝干如铁戟,通体皆是沉冷的黑光,和羲和舫翻涌的烈火格格不入。

但那冷肃的表象,就终止在枝干摇荡的一瞬间。

任何一点细微的磕碰,都会让铁枝瞬间煅烧为通红,没有任何的缓冲时间,便在冲霄的爆裂声中,迸发出铺天盖地的流火!

唯有历任的紫薇台主,能拔出这一柄神兵,化作羲和犯戒弟子终年不散的惨痛回忆——

火树银花,燕烬亭!

气浪翻涌间,小还神镜中的留影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

薛云仿佛感受到了迫面的热浪,猛地后退一步,心中诸多恐怖传说齐齐翻涌。他运气好,当年擅闯太初秘境,被金多宝捞了一手,没落到燕烬亭手里,要不然可就轮不到面壁了,得整个儿地嵌进石壁里。

单烽远赴雪原后,羲和首害已去,却远不到众弟子肆意妄为的时候,燕烬亭作为舫中后起之秀,更携火狱紫薇而来。

他本人深居紫薇台,绝少外出。偏偏火狱紫薇的枝干足可笼罩整个羲和舫,流火横跨百里,瞬息即至。谁也不知道火树银花会在什么时候降临,或是被抓了个现行,或是在侥幸逃脱后的某日,燕台尊心念一动。

传闻最甚的,莫过于羲和两弟子并行舫中,某甲犯大禁,疑神疑鬼。

弟子乙欣喜道:“看,小呲花!”

天际金红烟缕一闪,仿佛烟花初绽,未等他向同伴指明,耳边已爆冲起一团炽亮到足可致盲的热浪!尘烟散尽后,地上仅剩一人宽的大洞,干将湖水喷薄而出,遍寻某甲不至,方知人已被就地砸进湖底火牢中。

火树银花,因而得名。

薛云年轻气盛,一度以“小呲花”蔑称之,以为舫里横算不得本事,直到十年前那破关一剑,真正令年轻一辈弟子为之战栗——

彼时单烽深陷白塔湖血案,被关入湖底火牢中,舫主昏迷,各峰首座在此案上僵持不定,率先发难的却是外人。

雷云宗宗主率大小十余宗门,以单烽昔年涂炭生灵为借口,悍然围攻羲和大阵,非要舫主亲自出面,交出其人伏诛不可。整座羲和舫皆笼罩在九天雷云化作的漩涡中。

等候他们的,却是洞开的羲和大阵。

方圆千里的雪鬼皆爆沸若狂,冲向羲和境。正当众人痛斥祸水东引的卑鄙手段时,燕烬亭孤身当关,折火狱紫薇一枝,只此破空一剑——

棘枝剑鸣三千里,漫天星火俱东倾!

雪鬼的啸叫是在一瞬间沉寂的。

铺天盖地的天火流星坠地后,天地间只剩雪鬼化作的白汽。众人却毫发无损,火树银花以令人屏息的威势和堪称恐怖的掌控力偏移一寸,抹去了他们身周的雪鬼,仅此而已。

“舫主传召,方可拜会,”自火雾深处传来的,是一道颇为年轻,却毫无温度的声音,泠泠仿佛铁石相击,“不速之客,便如群鬼!”

八十码向著名景点天火长春宫飞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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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火树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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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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