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一走,帐子里就剩下云起一人,他整衣危坐。
记忆里浊姬一贯是要与人吵几架,像是不吵就要蔫儿了似的,一般此时九离就会出来当和事佬,镜婆则是斜眼睨着闷不吭声,社君最喜欢在这时候添油加醋,将火苗儿烧得高高,如此才有戏可看,曾经那番热闹现如今再也难见。
云起刚要起身收拾这烂摊子,将将行了两步,还未来得及弯下腰,却见得一方日光落在地上,帐外人掀开帘子,四目相对,是一张颇为憔悴的脸。
失了旁日里那般刻意,绸桑行到帐子里,扯着宽敞袖子蹲在地上,一抬眸,巧的是云起亦在看他。
“南邵王竟舍得放你回来。”浊姬回来没多久,那时九离还没带兵驻守,山上的雪也都还没有化,一日清晨,便见着个青色身影自山中慢步行来,那时云起正在营中练兵,见到的第一眼甚至没敢认。
“适逢南邵国丧,王上还有许多事要忙,哪里有空顾我。”绸桑惨淡一笑,未说的是,虽白公子翻了身,可他却是没机会翻身的,仍是罪臣之子,姜逢刚登王位,明面上是孝子诛逆子,怎么可能王位未稳就推翻先王的命令。
南邵王宫尽从丧仪,棺椁要在灵堂停三天才能下葬,故此姜逢也就披麻戴孝守了三天三夜,回去后几天未出寝宫,医官一日三次探望,对外说是忧思过度,继位大典也一推再推,到后来几个臣子联名上书说是不能再拖,催着办了还是草草从简。
云起一想,姜逢披麻戴孝,那应该就是为了老南邵王,这么看这表兄弟在藏心思这一方面倒是如出一辙,“我还以为他会趁此机会将旧账翻一翻,不过想来也是,死都死了,委屈活人给死人留个体面又能如何?”
这话落到绸桑耳朵里,手里尚还攥着散落的书卷,在心里暗自品了品,云起怕是与他想不到一处去,再厌恶也不能摆上明面儿,否则便要遭人指摘。
“我听浊姬说,入了王宫之后就没见过你了,想来你的仇也报了,恩也还了,我们的账已经两清,你想做什么我不再管,你是愿意回南邵,还是……”云起自顾自说着,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后,本是有些不痛快的,但回头用闲暇时间想了想,不过都落到因果二字上,既然初时都目的不纯,事后就怪不得人。
话音未落,绸桑却是抢了先,“绸桑留在北禺。”
语气之坚定甚至让云起有些怀疑。
绸桑想着,最初决明山大狱造疯兽的消息是自己有意放出来,并将矛头指向南邵,云起那样聪明,大概已经知道是有所图谋。
“少白已死,你这又是图什么?!”云起表情严肃问。
绸桑怔怔看了许久,本不想笑出来,但最后还是淡然笑了下,以缓解二人之间的尴尬氛围,“您多虑了,以绸桑这般好谋无断的性子最是安于现状害怕改变,我已习惯了北禺的冷,便不习惯南邵的热了。”
“好谋无断?”云起听着,炯炯目光随着绸桑自蹲身而起,厉声言:“好一个好谋无断,好谋无断的人布了个这样大的局,最后全身而退,从头到尾你忠的只是你自己,不是我,也不是南邵。”他不是南邵那伙子说一套做一套的,实在厌烦了绸桑的性子。
此刻死一般寂静,怕是呼吸声都尤为明显,绸桑一声叹息,又勾了勾唇,“无断也好,有断也罢,您和新王的目的都达到了。”
云起凝眸问:“方才你没有在帐外吗?!既然都听见了,还装什么?!不若就趁此机会摊开说个明白,你还想要什么?!难道还想要望月?!”
绸桑倏地一笑,“绸桑什么都要不起,您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通情爱,我总不至于将您杀了吧?”
话说至此,外头的风将帘子一掀,便听着哗啦几声向,想来该是有鸟儿飞过。
绸桑欲要行礼而去,不过刚迈开两步,他心中思虑尤甚,可等着回头看去,面上笑意已如若春山,开口即是语气淡淡:“在下真的没有要杀了您的意思,也不会为了您去冒杀她的风险,您明白吧?”
云起以为走前最后一句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还麻烦他刻意转身再说一回,没想到就是这么个无关痛痒的话,“杀我?那也得杀得了才行,走吧走吧,你的书铺已经遣人修好了,赶紧去吧,再叨唠可就有些招人烦了。”
自九离带兵走后,肃辛城便没了往日热闹,旁日里偶有杂耍卖艺,现今是走了个干净,没回来之前,绸桑觉着之前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只要回了难自渡,即是日子不长久该也是能放松一些,算是个新开始,可前一步推开门,瞧着熟悉的陈设,预想中的轻松却没如期而至。
提上一壶酒,端一碟子雪衣山里红,坐在屋檐下,夜空似流水清透,春日若来雾气便不再那样浓重,星辰自然像是日光下溅起的水花儿,被照得莹莹发亮。
他心里揣着事儿,屁股坐不安生,寻着笔墨纸砚,在地上随意一铺,潦草狂放落下几字,下笔皆是有为法,因缘际会相辅相生,心里念着却都是不甘,飞鸟与鱼不得相亲。
高粱酒上了头,偶得片刻洒脱,轻纱帐上几笔檀香墨,起笔前还要些时间思索,落笔之后便如江河不止,装出的疏狂当不得真,唯有夜里独影自怜时骗一骗自己。
不需多久,屋子里几张纸散在地上,穿堂风随便将其卷到哪里,架子上搭着的纸被吹得哗啦啦响个不停,袖子上沾染了些许墨迹,笔下雪白之中一树腊梅开得正盛,枝头站着个灰白交杂的雀。
他衣襟有些歪扭,敞怀持笔,行步如浮水之萍,眼中怎得雪飞雀舞,竟在轻纱之上动了起来,垂眸笑时满脑子都是荒唐二字,一些记忆随即自脑海浮至眼前。
那夜里已是四更天,却迟迟未听见报时官动静,无为已毁,南邵王已死的消息传遍了王都,王宫上下皆要服丧,他枯坐在前灵堂外的玉阶上,面前是碎成竹片的无为。
白公子自灵堂迈步出来,坐到绸桑身边,眼珠子瞪得比灯笼都亮,俨然一副许久未眠又精神异常的模样,他幽幽开口:“现在我晓得你这根破竹管子里住的是哪门子器灵了。”
绸桑轻嗯一声,的确不是什么器灵,而是前任九尾狐族长的一缕幽魂,若非如此他怕是没有可能重化人身。
“舅舅……”白公子还想说些什么,可如何说呢?舅舅因先王一道旨意,吊死在祠堂里,是绸桑亲手将舅舅从房梁抱下来,若只是那样兴许还可用转世安慰一下挚爱亲人,现如今说魂魄尽散无有来世?如此倒不如闭上嘴让人心里舒坦。
白公子抬头望着漆黑夜空,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灵堂,心中一抹倩影忽现,喃喃低语:“有时候真的怪,只要不看见娘的脸,我还不觉着有什么,日子照样过,饭照样吃,可一想起娘我就……即使如此,我竟连一个字都不能提……”他开口时声音尚且平稳,只是说着说着颤抖得不成样子,再难听清说了些什么。
“其实,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白公子擦了擦挂在脸颊上的泪水,“少白她……”
绸桑忽转过头来勉强一笑,“回肃辛了对吧?”
可等来的结果却不若希望那般。
白公子喉咙一噎,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一双通红且浮肿的眼睛,强忍着疼痛睁开看着绸桑的脸,因灵气外泄,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瞧不见往日活力,又怎忍心将如此残酷的现实说给他听呢?
犹豫之间,绸桑见白公子忽低下头去,心中早有预感,迟迟不愿承认,强打起精神等着从别人口中说出来。
“少白她……她没了……”白公子支支吾吾,如嚼甘蔗似的在心里颠来倒去,也在口中绕了半晌天,刻意将死字去了,才好不容易下了狠心将话说出来。
“没了?”绸桑闻言一怔,像被蜂子蛰了下太阳穴,一阵刺痛之后,大脑一片空白。
“她死了。”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再开口似乎就不难了,何必如此含糊,因此白公子才又重复一便,甚至做好了绸桑或许会崩溃的准备。
绸桑听清之后却是笑了,眼中物是寻常物,眼中人是寻常人,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目光一遍遍划过,不知所措四处望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目光落在哪里皆是错的,连呼吸都一并忘了,只觉着平日里脑中声音嘈杂,有些想法会兀得自己蹦出来,而今却如一潭死水,直到将自己给憋着了,这才长长吸了口气。
绸桑拾起地上无为,默然看了半晌,重回幽梦往事种种浮云过眼,抬头时方见苦涩,一勾唇,“三郎,我什么都没了……”
白公子听言一愣,嘴角微颤,心中悲痛如何也压不下去,竟抱头痛哭起来,“还有我,不是吗?”
“放我走吧,三郎。”眼中,青绿叶子落了地,沾上泥水又遭匆匆而过的人踩了一脚又一脚,最后被人扫到树根儿底下,化作一滩烂泥,他也该有个归处。
“你不能走!我不允!不允!我不准!不准!”白公子猛地抬起头,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欲要与绸桑争执起来,他若走了,这无情的王宫里还剩下几个知心人?!“我只有你了啊!”一把攥住绸桑的手腕,生怕一放手这人立马就会起身行出王都,隐姓埋名了去此生。
绸桑看他,抚了抚白公子的头,“弟弟。”轻声唤,眼前人听了已是热泪滚滚,“该长大了,你还有五公子。”遂安慰他:“该走的人终归要走,留不住的,哪怕你是王,我非达人,自溺苦海,此为归宿,来时赤条条,去时无挂牵,你就当是成全我,好不好?”两行清泪已难觅踪影。
白公子低下头去,将脸埋在一身宽大麻衣之中,双肩耸动不停,一拳拳砸着白玉阶,一阵阵痛楚袭来,直到被绸桑拉住了胳膊,他似怒非怒,说出的话让人心焦:“堂堂一国之主,连一个人都留不住!还有什么意思!好!好!好!你走!我让你走!行了吧!”话音落,竟觉浑身一热。
风将一旁的树吹得乱扫,落叶携泪成雨,一滴落在白公子的脖颈,抬头时一抹青绿敞开衣袖替他遮去这深夜的潮湿,绸桑笑着对他说:“莫哭,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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