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夜拾孤

大曜元夕夜,雪下得密,像有人在高空撕碎棉絮,一簇簇往人间撒。

曜州城外十里,官道被埋得辨不出轮廓,风卷着碎玉横冲直撞,把枯枝刮得噼啪作响。

沈归雪倒在雪窝里,小脸煞白,胸口一点朱砂胎记被血渍染得愈发艳,像雪里绽开一朵野蔷薇。

他已经不会觉得冷了,只觉得天地离自己很远,耳边嗡嗡,像有无数蜜蜂钻进脑壳。

——再撑一会儿,娘说,只要跑出这片林子,就能活。

可娘自己没跑出来,利箭穿透她后心时,还死死抱着他,用体温替他挡了最后一拨箭雨。

血腥味被寒风冻成细小的冰碴,沈归雪张了张嘴,呼出的雾气瞬间被吹散。

他听见脚步踏雪的“咯吱”声,很轻,像猫落在瓦上,可他还是听见了。

谢无咎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披着玄青羽纱大氅,领口一圈雪狐毛被雪沫打湿,衬得一张小脸冷玉似的白。

明明才十三岁,眼神却沉静得可怕,像一口古井,映出沈归雪蜷缩的影子。

“死了?”身后侍卫问。

谢无咎蹲下,伸指探到沈归雪鼻下,指尖被微弱热气扫了一下。

“活的。”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侍卫迟疑:“殿下,咱们自身难保,再带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我让你带,你就带。”

谢无咎褪下大氅,裹住沈归雪,动作干脆得像在捡一只冻僵的雀。

大氅里残留的温度让沈归雪颤了一下,眼睫抖开一条缝,看见一双极黑的眸子。

那眸子里没有怜悯,只有审视,像在看一件趁手的兵器。

沈归雪却本能地抓住对方衣角,指节冻得发紫,也不肯松。

谢无咎低低笑了一声,尾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

“想活,就抓紧我。”

马车在雪道颠簸,车辕吱呀,像老妪嘶哑的调子。

沈归雪被安置在软榻,身下垫着白熊皮,怀里塞进一只鎏金小手炉。

暖意一涌,伤口疼得他直抽,却死死咬住唇,不肯发出声音。

谢无咎坐在对面,捧一盏姜茶,用杯盖轻轻拨浮沫。

茶烟袅袅,他隔着雾气看沈归雪,像看一幅逐渐润开的墨画。

“叫什么名字?”

“……沈归雪。”嗓音沙哑,却带着奶音。

“哪家的?”

沈归雪指尖一紧,指节泛青。

谢无咎不再追问,只伸手拂去对方发间冰碴,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

“不记得也好,从今天起,你只是我捡回来的小乞儿。”

他顿了顿,唇角微翘,“叫——阿雪。”

沈归雪抬眼,漆黑瞳仁里映出灯火,像两簇将熄未熄的小火苗。

他轻声应:“嗯。”

夜更深,车队驶入一处僻静庄子的侧门。

谢无咎把人安置在西厢,吩咐仆役烧水、取药、熬粥,井井有条。

临走前,他忽然回身,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剑——剑鞘镶着细碎蓝宝,在烛光里闪冷冽星辉。

“给你防身。”

沈归雪愣住,谢无咎已俯身替他系好,指尖不经意掠过那枚朱砂胎记,眸色微暗。

“别怕,”少年声音轻得像雪落,“以后我护着你。”

门阖上,室内只剩火盆“噼啪”炸响。

沈归雪握住短剑,指节发白——

他不知道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还是另一把淬毒的刀。

他只知道,从这一夜起,他的命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了。

同一刻,京城方向,暗夜里升起一束赤色信号烟,像一条血舌舔过夜空。

谢无咎立于廊下,负手远望,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渐渐冷却,凝成锋利冰线。

“殿下,沈氏遗孤已确认,是否要……”暗卫现身,做了个抹喉手势。

谢无咎垂眸,指腹摩挲着方才替沈归雪系剑时沾到的血迹,声音低不可闻。

“留着。”

“可若被人知晓——”

“那就让知晓的人,永远开不了口。”

少年回眸,眼底一片漆黑,像无星无月的子夜。

雪还在下,无声覆盖血迹与脚印。

无人知道,这一夜,命运的齿轮悄然咬合——

很多年后,史书只轻描淡写记一笔:

“曜成宗少时,于风雪夜拾一童,赐名阿雪,常携左右。”

却无人敢写,那童是前朝最后一点血脉;更无人敢写,后来弑父登基的成宗,曾在十二年后,亲手把毒酒递到那童手里,又哭着求他别喝。

而此刻,他们只是两个半大孩子,隔着一盏灯火,一坐一立。

一个把温柔演得滴水不漏;一个把仇恨藏进骨缝,等待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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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连载中裴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