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惊慌的声音,并没有在过于吵闹的大殿里,掀起什么波澜,陆机宽阔的身形挡住了赵谦敬惊恐的面容。
更引人注目的是大殿另一侧。
也许是上林苑令过于尽职尽责,在为一名侍郎大人布菜的时候,不慎踩倒了刚添了油的花灯。
灯盏被打翻在地上,灯油四溅,华贵的地毯顿时变成了助长火势的导火索,火焰腾地一下烧起,众人兵荒马乱地散开,只有几名门口的卫士急急跑来。
见到起火,才有人关心起皇上的安危来。
“皇上,您没事……救驾啊!”
身后一阵骚乱,陆机知道上林苑令在给他打掩护,不再犹豫,一脚踹飞盛鱼的盘子,从鱼腹中抽出一把短剑,寒光凛凛,直取赵谦敬咽喉。
赵谦敬在认出陆机的瞬间,就开始后退,谁知情急之下被躺椅背绊了一跤,直直扑倒在地。待人翻身回头,那剑已经近在眉睫。
嗤。
剑斩断了脖子。
死去的却不是赵谦敬。
陆机一把推开上前挡刀的小黄门尸体,大踏步的上前,势必要置赵谦敬于死地。
不知道赵谦敬有没有在心里为舍生取义的小黄门哀悼,但他却趁着这个空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往宽大的柱子后面躲。
剑刃砍在柱子上,柱子上雕刻的鬼谷下山图,在陆机的劈砍之下,崩飞了鬼谷的双眼。
身后有破空之声,锦衣卫虽然一时不察失了先机,但他们的反应速度也是最快的,几招来回间,危险的预感已经到了后背。
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陆机斜侧身,攻向赵谦敬的剑陡得一转,格挡住身后的绣春刀;另一只手借力,猛地砸向已经残破不堪的立柱。
喀嚓。
不详的声音响起,仿佛拖泥带出水,立柱倒塌,支撑天花板的横梁也跟着摇摇欲坠。
喀嚓,喀嚓。
横梁没了支撑,在众人眼皮下,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地断裂。
立柱断了,赵谦敬再没了藏身之处,一边无助地后退,看着眼中剑锋一寸寸变大,徒劳地祈祷着绣春刀要比鱼肠剑更快。
“皇上!”横梁嘭地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群臣在横梁的后面,撕心裂肺地喊着他们的皇帝。
“陆机!”
明明喊着赵谦敬名字的声音更响,但是陆机还是从无数嘈杂中分辨出这一缕嗓音。
彻天盈海之仇,纵身死亦不绝。
嗤。
他确信他刺中了,他像完成了神圣任务的骑士一般,骄傲的站起,无视身后袭来的绣春刀。
“今若弑此昏聩主,纵蒙恶名又如何?”
最后一截横梁砸下,堵住了两边相望的视线,整个大殿开始坍塌,瓦片扑簌簌落下,敲在地上叮当作响。
火势更大了。
“杀了贾仪!杀了赵谦敬!”
殿外传来悲愤欲绝的吼声,众人还没从赵谦敬的死讯中脱离出来,只见殿外有一波人呐喊着,向大殿冲杀而来。
锦衣卫虽然勉力阻拦,但被陆机和贾仪摆了一道的卫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反而被容飞一群人,借着一股冲劲杀到了行宫腹地。
已经看不见那持斧汉子的身影了,三十五位江湖成名高手组成的敢死队,如今也只剩下了十几人。
他是被逼无奈加入这场战局的,容飞攥着黝黑的大刀,眼神赤红,他一眼就看到了殿内站在百官之前的贾仪。
残破的大殿和火光吞噬了黑夜所有的寂静,容飞再蠢也知道自己给他人做了嫁衣。
“好啊。”容飞环顾在场,没看到赵谦敬的身影,最后眼神死死地盯住了贾仪,“赵谦敬死了也好,这样只要杀了你,我在泉下和太子殿下也有交代了。”
募州郡义士,讨祸国逆贼。
这是他这十五年来,做的唯一一件事,他尽心尽力,合纵连横,不惜一身事二主,才办到了这点事。即便现在已经心力交瘁,但这最后一步,万万不能踏错。
他将最后一股内力送入刀身,这是他最后的一刀,也是必中的一刀。
目标消失了,贾仪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眉目间是化不去的伤神。但这伤神没有一丝一缕是留给他的,留给他的是对失败者可怜的悲悯。
他的刀还没斩下,那人的身影已经从井口跃下,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留恋。
贾仪在众目睽睽之下投井,震住了全场所有人,空气都仿佛静默了一秒,只余火烧木头的噼啵声。
毛忠明第一个冲到井边,透过黑洞洞井口向下张望,什么声音都没传来,仿佛这通天井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将人一口吞噬。
容飞心在滴血,他有两个仇人,一个叫赵谦敬,一个叫贾仪。前者莫名其妙死在了行宫之中,一个莫名其妙地跳井自杀了。
他握刀的手在颤抖,并且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他哭泣,他大笑,他疯疯癫癫地砍出这一刀。
他是场上唯一站着的人。
通天井的井圈被削掉了半边,留下一个孤零零的通字。
容飞笑起来,他年少时兢兢业业,做到了东宫禁卫,守着赵铭长大,看着他从跟着先生读书的孩子,长成了赵国最坚实的栋梁。
他读书少,不参政事,小赵铭总是拿这个打趣他。
后来他开始学,是在尝到了血和泪的教训之后。他学的不是诗书,也不是策论,而是纵横道。他逼着自己成为撬动巨石的一颗小石子,毕生的目标是为他的太子平反。
“他真的是个好人。”
站着的人在说话。
久久无言,毛忠明面无表情,走到他跟前,拂上了他的眼睛。
然而等他转身,面容已经变成了一如既往的严厉:“锦衣卫听令,处理现场,可疑人员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一时间人人自危,人群中眼神交汇,心底都心照不宣:“毛忠明这是要夺权。”
“如今有国公在此,还轮不到……”
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安国公赵任,兵部尚书司马朗,礼部侍郎孙士奇,合谋刺杀陛下,都给我拿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若是国公都能被一句话定罪,那么在场所有人都逃不出毛忠明的手掌心。
“其余人等,暂且不究,回京再论。”毛忠明扫视全场,“怎么,要造反吗?我是先王亲定的忠诚侯,是锦衣卫的指挥使,管你们不应该吗!”
锦衣卫只听命于皇上,现在赵谦敬不在了,就是毛忠明的一言堂。若是现在跳出来当出头鸟,指不定就血染三尺,命丧当场了。
“听忠诚侯的。”最先开口的竟然是吏部尚书。
苏世康年纪已经很大了,如今在全场人的视线中走出来,站定了,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皇上晏驾,如今忠诚侯愿意出来主持大事,已是不错。你们还在这里首鼠两端,难道一个个的心中都有鬼!”
此言既出,无论心中有没有小算盘,都只能乖乖低头:“听忠诚侯的。”
毛忠明向老人拱拱手,继而向着锦衣卫一挥手:“呆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反贼拿下?”
几天前,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苏世康有点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两位不速之客。
“拜见恩人。”
陆机深鞠一躬,贾仪也跟着行了大礼。
“大将军不必如此。”苏世康避开,不肯受。
陆机不肯,拉着贾仪愣是给拜了下去。
苏世康叹了口气:“大将军深夜前来,是有何要事啊?”
“当年,您曾经帮我引见了宰相。”陆机不接话,反而提起当年的事情。
苏世康低头回忆,语调飘忽:“似有此事。”
陆机拉过贾仪:“这便是我要见李平的理由。”
苏世康没问他说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抬头仔细地看贾仪。贾仪端端正正地坐着,低头微笑:“见过世伯。”
“真是翩翩公子,气度不凡。”苏世康笑着称赞,“他叫我世伯,难道令尊与我有旧?”
陆机点头:“他是沐华年之子,蒙冤入狱,幸得世伯,得以保全一条性命。”
“蒙冤。”苏世康咂摸着这话的意味,“大将军是什么意思?”
陆机起身再行礼:“我是想向世伯请教,世人为何为官,又为何蝇营狗苟?”
苏世康笑道:“你也算沉浮官场,怎得问出这种问题,无非为了一‘权’字而已。”
今天,苏世康懂了,陆机为何特意问他一个看似浅显易懂的问题。
为官为权,谁有权谁就能屹立不倒。毛忠明有锦衣卫,得军权;他是先王亲封忠诚侯,得皇权;他已是得胜之师,只要百官之中有人起头,他便能一呼百应。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
没有他这一步,毛忠明也能掌握场上的主导权,只是不免出现伤亡。他当了一辈子老好人,助人无数,虽说不免有私心,但事情做着做着,连自己的初心都想不起来了。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老好人?
1.鬼谷下山图:出自《战国策》,讲述孙膑被燕国囚禁,齐国使节苏代请鬼谷子下山营救的故事。
2.鱼肠剑:中国古代十大名剑之一,也是专诸刺王僚的绝勇之剑,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中,以刺杀吴王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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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业火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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