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舟回城的消息依旧封锁着，到了第六日，柳崇然忽然发觉事态有些不对劲，便写了封信，叫人悄摸送到春林苑。
信送到时，江照正盯着石榴树上的空鸟笼发呆，瞧着信封上写了个“柳”字，嫌恶地别开眼，冷着脸道：“搏鹰，你念给我听吧。”
搏鹰展开信，那上面也没几个字，只瞧了一眼，便把信撕碎，说道：“柳侍郎问大郎君那六名死士有没有归来。”
一阵风吹来，石榴树繁茂的枝桠微微摇晃，带动着空荡荡的鸟笼一起，摇摇摆摆，轻轻旋动。
那股子压抑了好几天的忧心和怒火腾起蹿起，空荡的笼子哐当一声落地，摔得变了形。
“他问我，我还该问他呢。”江照对着笼子狠狠踹上一脚，那笼子咕噜噜滚到门槛底下再也动弹不得。
博鹰背脊开始冒冷汗，这是继红雀之后，他第二次见郎君生这么大的气。
江照抬头望天，一只鹰在辽阔的天际盘旋几圈，须臾后朝着南向飞去了。
他的鸟儿又飞不回来了。
逐渐冷静下来后，他回到屋中，倚靠在胡床上，一点一点地摊开扇子，瞧着那上面的烟雨画说道：“我的死士出城已经五六日了，到现在也没归来，约莫是凶多吉少，若是这样，长安城内为何没有张舟回归的消息传出？这么大个事儿，我不信一点风声也没有。”
言罢，他看向搏鹰，目光中含带着质问和几分冷淡。
搏鹰垂下脑袋，有些钳口结舌，筹措了好一会儿才支吾说道：“城内的确没有任何张舟回归的消息，这几日大家谈论的依旧是突厥人如何谋杀张舟的谣言，且越传越离谱。”
“谣言？”
扇子唰地从搏鹰耳畔擦过，接着便听见江照的嘶吼：“我那个蠢货舅舅，当初可是再三保证说事情一定成，可如今我放出去六个死士，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没有，我诸多心血都拿给他浪费了。”
搏鹰耳朵火辣辣地疼，耳廓上很快挂出一颗鲜红欲滴的血珠子。
江照又问他：“尚书府可有什么来信？”
“没有。”
江照起身，在屋中缓慢踱步，疑心道：“阿爹又是什么意思？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我损兵折将，无动于衷。”
从春林苑回来，苏九娘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回芙蓉坊取了张舟给她的东西便往西市赶去。
今日她看见了郭柳儿，她虽然在江婉身边呆着，看起来安然无恙，可近日江照频繁进出落红苑，目光总是流连她们两个身上，似乎在打什么算盘，若她再无所作为，等到对方动手了可就来不及了。
她按照张舟的计划，去西市茶叶铺找谭江平，还是老样子，不走正门，从他家铺子后院的院墙翻进去的。
这刚落地转身，只听见吧嗒一声，一只晒着茶叶的簸箕跌落，好几斤新茶就那么撒在地上。
苏九娘抬眼，正好对上谭江平那双惊惧到已经生不出波澜的眼。
“喂。”苏九娘将手中东西抛过去，“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谭江平不大利索地接住东西，仔细一看竟是自己送给柳儿的香囊。
“你你你……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他清楚地记得几月前大理寺少卿曾带着这只香囊找上门，问他关于郭柳儿的下落，按理说案子未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些与案子相关的证物应当存放在大理寺啊。
见他那般吃惊，苏九娘越过院子里堆放的杂物，问他：“你就说你认不认得此物吧？”
谭江平忙捂紧香囊，“我当然认得，这是我送给柳儿的，烧成灰都认识。”
“那就行了。”
苏九娘撩开谭江平身后的布帘子，来到他卖茶叶的前舍，发现铺子中陈放货物的许多架子、匣子都已经空荡荡了。
“生意不好么？”苏九娘随手捻起一撮茶叶，嗅了嗅又放下，“你这儿的茶叶无论陈色还是香味都还算不错，理应有很多客人才是。”
谭江平面上浮了一抹忧色，“你当我想把这铺子关掉。”
“什么意思？”
谭江平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满脸沮丧颓然，哀叹一声：“阿爹说我既然志不在此，那便干脆关了茶叶铺，随他去茶园采茶。”
可他哪里想去茶园啊，一旦去了那可就离柳儿越来越远了，往后她要是回来了，到铺子上来瞧见门关着，又遍寻不到自己，心里一定会十分焦急难过的。
他不想离开长安，不想去什么狗屁茶园。
越想越难受，谭江平一拳捶在桌上，噔一声，将苏九娘的目光吸引过来。
看他那无精打采，面如死灰的样子，苏九娘也不客气，“既然这么不想去，那还关什么铺子？你堂堂七尺男儿，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要知道，郭二娘子可比你勇敢多了。”
闻对方提及自己心上人，谭江平一扫萎靡之气，动脑子琢磨了一番，似乎发现了一些端倪。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我赠予柳儿的香囊，还有你说柳儿比我勇敢，可是你那儿有她的下落？”
苏九娘瞪他一眼，怨道：“你问题真多。”
见这小娘子始终吊着自己，谭江平有些急眼，“你倒是说啊，大白天的又是翻墙，又是来跟我扯些有的没的，你要不说我就去报官，说你私闯宅子。”
苏九娘嗤笑一声，“你去吧，去大理寺告我。”
见对方丝毫不怕，谭江平终于偃旗息鼓，哀求道：“求你了，快些告诉我吧。”
“我今日来，只是要向你确认一件事儿，就是你心中到底有没有郭柳儿？”
“当然有。”若没有的，也不会被阿爹发配到茶园去干活。
“说话容易，可我要如何知道，你的确是真心的呢？”
谭江平举起手，开始发誓：“我对柳儿的情意要有半分是假的，就让那天雷劈死我。我与她情投意合，娘子若是知她下落，还请快快告诉我，就算千山万水我也要将她接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哦，要是有假，别说让雷劈死你……”苏九娘从腰间亮出半截短匕白花花的刃口，咬牙道，“我也会将你碎尸万断。”
见那匕首，谭江平当即汗毛倒竖，指着苏九娘“你”了半霎，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苏九娘打下他的手指，从柜面处取来笔墨纸砚，丢桌上朗声道：“写，给她写一封信，表示你很思念她，最好把自己的惨状都写上去，让她看了就难受，就想立马见到你。
暮色苍茫时，张舟立于庭院之中，抬头仰望天际，只见太虚之中已有稀疏星影出现，一抹月色淡薄如水，隐约可见其光华，与天穹之下数万计的灯火交辉相映。
高墙之外，时有三两声弦乐飘入，转瞬便被熙攘人声盖过，一道身影从小径而来，穿过月洞门，逐步靠近张舟。
一道斗篷悄然落在肩头，张舟伸手拢了拢，淡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何城道：“都准备妥当了，可以出发了。”
二人齐齐向着院外走去，半霎后出现在钱宅后门，于晦暗之中一前一后钻入马车。
马车骨碌碌驶动，摇晃之中张舟阖上双眸，头上罩着的斗篷帏帽，将他半张脸都掩盖住，唯有路过光亮处时，那光芒挤进马车匆忙打在他脸上时，才可窥一瞬清晰的面容。
他本就斯文儒雅，此番遭了大罪，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减、文弱了。
何城抄着手，叹息一声。
张舟半睁开眼，瞟了瞟，问道：“叹什么气？”
“这月黑风高的，怎么没叫苏九娘过来啊，她身手那般好，凭一己之力杀掉六个死士，还拖着一丝力气把你背了那么远，我觉得往后这种危险的事儿，少卿都可以让她陪着了。”
话音刚落，小腿上猛然一击，疼得何城“嘶”一声，抬起腿抱着直嚷疼。
“少阴阳怪气的。”
何城往旁靠了靠，厚着脸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都是文官，那手是握笔杆子的，哪里拎得起刀啊？倒是她一个小娘子，上哪儿去学了些舞刀弄枪的把式。”
“拎不起刀怪得了谁？”
“这就开始帮着说话了，拎不起刀，保护不了少卿怪我自个儿呗，是下官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给咱大理寺拖后腿了。”
张舟忍无可忍，伸手揪住他的耳朵，“有完没完了？你同她有什么仇有什么怨，怎么每次一提及她，你就怪腔怪调的？”
何城怪道：“少卿你偏心，她上上次打了我一巴掌，上次半路截住我，把我往破屋子里丢，摔我一嘴灰，你都没替我说一句话，一遇到她的事儿，你就掏心掏肺，费尽心思，我就背后念叨她几句，你就来揪我耳朵，不公平。”
张舟松开手，失笑道：“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连这也要比？”
何城还是怏怏不乐，嗫嚅片刻后，怅然道：“其实我挺佩服她的，一个女流之辈，有那样的本事，已经胜过诸多男儿郎了，可是她太凶了。”
他忍不住抬手抹自己的半张脸，带着几许哭腔诉道：“她打我那一巴掌，我现在想起来还疼。”
张舟再也憋不住了，咧开嘴的怎么也合不拢，收不住，马车内皆是他肆无忌惮的笑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