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着猩红的眼,疲废地瑟缩在那个曾经令他日思夜想的雕龙髹金椅中,全然再无分毫君王的意气风发,倒是像个被遗在角落里的破碎陶俑。
“沈芦漪!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再见我吗?”他哽着喉,像是在明知故问,更是想自欺欺人,不知历了多少声嘶吼的嗓音,也已哑得发颤。
他,无法接受如今的这个结局。
可却连一个可以选择妥协的机会都没有。
汹涌的痛意在胸口撕心裂肺地来回翻滚,“为什么?我……每一次,都留不住你……” 这句话,他问得好卑微。悱恻,使他的言语都变得断续而无力。
可她们两人之间,过往的桩桩遗憾,却皆不由他。
完颜頔深陷的倦眼中,后悔的无助逐渐被绝望所占据,目光也紧跟着变得空洞,硬生生地落在了沈芦漪用血写给他的诀别书上。
说是诀别,却也只不过是少得可怜的只言片语,唯一提到自己的一行,竟还是威胁自己若是因为她的死,而滥杀无辜,那她做鬼也不会放过自己。另外的两行,均是关于那个自己看都不想再看到的名字。
“哈哈哈哈,既然都决意以死别我了,为何却还要拦着我滥杀无辜?也只有你,说得出口这种傻话来唬我,哈哈哈哈。” 他真的,又被沈芦漪给气笑了,只是不再如曾经那般,源于对她的宠溺。
笑着笑着,完颜頔霉墨如死灰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苦楚难过的干笑,并静止了顷刻。
“沈芦漪,善良如你,天真,亦如你。你就仗着,我的心软,独对你一人。哈哈,哈哈!” 仰面苦笑的他,实在想不通,曾经那样一个憨娇烂漫之人,如今怎会变得如此狠心决绝?
手中的那块青雘色的浮光锦,正被他攥得紧紧的。他知道,这么好看的锦,是沈芦漪她从嫁衣上割下的,正如毫不犹豫地选择与自己死别一样,是绝情再不过的遗物。
完颜頔在心中极尽地嘲讽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就连最后一丝的体面,他也想干脆就统统粉碎掉了,好纵着痛苦得以不断地跌进。
强撑了许久,他终究还是把头深深埋入了玄色的马蹄袖中。
竭力也未能压住的抽泣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断断续续地回荡,加重。
平日里堂皇的盛安殿,此时是那般得昏暗压抑,即便梁建正不停地在一盏一盏地,将铺满大殿四周的长明灯点亮,却也抵不过死寂气息的大口吞噬。
宦者梁建,他算不上是个好人,他是个为了活命而跟随显贵投降的曌颂俘虏。他虽善迎合,却也并非是个擅权乱政的奸佞。他只是一个乱世中,苟且偷生的胆小鬼罢了。完颜頔留了他一命,且用他信他,他便决意做一个忠诚追随,贴心伺候的好奴才罢了。
看着一向孤傲骁勇的陛下,此时居然绝望痛苦至此般境地,梁建也难免觉着万分心疼。可他并没有选择上前劝慰,他并不是怕完颜頔如人们所传的那样杀红了眼。他知那些被杀掉的人,都是早已对完颜頔有了杀心之人。
在他的理解中,乱世权争无数,而皇权之争更是如猛虎争山,你不杀他,他便杀你,比得就是谁更强,谁能抓住合适的时机,没有过多的孰是孰非可言。
只是,当下陛下的苦楚,他看在眼里,却没法劝。
谁又能成想,一年前,主子只是被逼着走错了一步,便与他的阿芦,从此殊途。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那些未能将你好好地护送到我身边的人,都杀了!阿芦你,真的……就会化作鬼来见我吗?”起初,他的语气很怯懦,还有些像是在呢喃地哀求确认着,干裂泛白的嘴唇也在跟着颤抖。
他问得没有底气,因为他怕,他怕就算沈芦漪变成鬼,都不愿再见到自己。可就算只能再见到沈芦漪的鬼魂,他也是愿意的……
忽地,完颜頔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又像是被心魔驱使般,猛地扬起衣袖,将酒壶高高举起,倾泄而出的烈酒,浇得他满面,流至他的脖颈,他亦在大口地饮着,只求痛快麻痹自己。
可如今,再烈的酒,似乎也无法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抽离。
“哐” 地一声,酒壶被完颜頔重重地砸进了冰冷的地面上,将此时正在背对面,点着灯的宦者梁建吓了个一哆嗦。
梁建紧忙用目光去寻,却见到了令他更为担忧的一幕。
“难道你,再也不会同以前那样,理解朕的所思了吗……莫非?阿芦!你这是在怪朕!”完颜頔忽地起了怒意,脖子上的青筋,也瞬间凸得鲜明。他这怒,怒得癫狂,也怒得哀凉。
好像,就在顷刻间,他梦寐以求,费尽心机所得到的一切,都显得聊无意义。可明明他的阿芦,也是自己的朝思暮想啊,可为何,却得不到?
蓦然的一个转身,完颜頔的眼中,便闪起了一团火焰。“又是从何时起?你的眼中,便只有他了。”不仅语气冷冷的,很落寞,他的神情则更加落寞。与那烈焰恰恰相反,完颜頔的冷脸像座冰山。
随着完颜頔的越走越近,烧红的焰火,也渐渐布满了他的双眼,跃得更加狂肆无羁。
他开始觉着,眼中这火,实在是燃得令他烦厌。
他继续走着,直至,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覆灭那团炽烈着恼人的火焰。
于是,他麻木地伸手向前。
……
所幸,被仓皇奔来的梁建,给死死拉住。“陛下,请保重龙体!”
梁建含着泪,紧紧地抱着完颜頔的胳膊不敢撒手,用脚将烧得正旺的火炉,踢得老远。
“皇兄,你这又是何苦呢?”
完颜頔闻声后,只是朝着那个方向,冷冷地瞥去了一眼,没了半点平日里的热络态度,“昭宁,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那皇兄,就该这般折磨自己吗?”昭宁公主激愤地还口反问,眼中却只有满满的怜惜。
昭宁公主是完颜頔的同母胞妹,是这尚在这世间的,完颜頔最可亲信之人了,也有她,敢和完颜頔这样讲话。她听闻沈芦漪跳崖之事后,便因担心完颜頔而匆匆进了宫。她早就预想到了皇兄会有多难熬,眼前的此情此景,又无不验证了她的猜测。
“沈芦漪她是一个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女子,皇兄不该将她视作你和六哥争斗较量的对象。况且她早已嫁给六哥为妻了,惟有皇兄却始终不肯放过自己,也不愿成全她和六哥。”虽然这并不是完全的事实,可昭宁只能先这样讲。
完颜頔听罢,他先是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原来……昭宁你,也只是把我对阿芦的情感,视为一种不甘。”
随即,他又冷笑了一声,这笑极苦,“又为何是要我去成全他们?”
完颜頔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所有人都均将自己对阿芦的爱,视作争抢,当成较量。即便如此罢了,显然,他如今才是获胜的那方。可为何阿芦宁愿去死,也不愿回到自己身边?
完颜頔,他想不通,他如何都想不通。
“皇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芦漪她真的在这个关头弃六哥于不顾,转头投身与你,那她还是沈芦漪吗?还是你心中的阿芦吗?” 昭宁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完颜頔的执念,或许,也只有她的劝解,完颜頔能听进一些。
除了她,谁又能懂,皇兄走到今日,背后承载着多少的无奈和隐忍。她更清楚,皇兄杀的哪些人,又是为她而为……
在昭宁的心中,她的阿兄,好得无可挑剔,不仅是一个志远才盛的强者,更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却因杀伐果决,而被有心之人描成了心狠手辣且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这谣言还越传越邪。
可这世间,不就是这样吗,看热闹的永远最热闹,谣传总是传得最广远。
感情,可能是皇兄开窍最晚,也最不通之事。若不是三年前,沈芦漪的出现,也许皇兄一辈子也萌不出儿女情长的心思,心无旁骛地走在这条早晚属于他的天选者之路。
昭宁望着痛苦无言的完颜頔,慢慢出了神。
关于沈芦漪当年因何突然离去,其实,她撞见了真相,一个即便皇兄多年苦苦也想不通,但自己却也应该永远也不会告知的真相。
也可能若皇兄知道了真相,会更加无法释怀吧?
只能说,皇兄没有爱错人,只当作是造化弄人吧。
哀婉的埙乐,遽然响起,打破了昭宁的思绪,那声音像是一阵低沉的哭诉,幽幽地道着不尽的悲戚。
这子曲子,她是有些印象的。
那时,完颜頔常常在月光下,遥遥地,吹这首曲子,给阿芦听。
起初,是为了伴一首名为《渔夫歌》的诗,不知何时起,这曲子便成为了他们的暗号。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事寖急兮,当奈何?
芦中人,岂非穷士乎?”
完颜頔少年时曾受学于一位曌颂文士,所以,曌颂的诗词歌赋他都算精通。
要说这《渔夫歌》背后的故事,还是他讲给沈芦漪听的。
有人因只读了前两句,便误以为是一个渔夫在焦急地等待着爱人赴约。其实不然,它讲的是一个有着伟大抱负却谨慎多疑的逃亡之人,被一个憨直的渔夫所救,最终渔夫为履诺而翻船自沉的故事。
完颜頔记得阿芦很喜欢这个故事,还问自己说,义胆忠心且纵情率真的渔夫,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凉的浪漫之人?
那时他还笑阿芦,有时也同那渔夫一样纯善且率直。
阿芦,与子期乎,芦之漪。
“启禀陛下,有急报来传!雍王他,不,是庶人完颜舸,正……率兵向奉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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