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人心

*

待人走空后,云雪臣才放下皮帘,他缓步走进帐内。此时太子殿下脸上那点属于少年人的稚气已随着年月彻底褪去,他背着手往这边关粗糙的帐里一站,活脱脱像株从锦绣繁华堆里移来的芝兰玉树。

让人想不盯着看都难。

白陵破天荒感到有几分不自在,短短片刻,他已将云雪臣那张脸拿眼神描摹了一遍,随后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放缓声音,“真有人传信朝廷么?还是...”

云雪臣长了一头,瞧着也近八尺身形,他眼神古怪地走近白陵,手凑在头顶对着白陵比划了一下。

冰凉的手指堪堪挨到白陵的下唇。

白陵猛一哆嗦,退了一步。

“我还想着长高了些,再见你时嘲讽你几句气势不输人,怎么你这个大个子还会窜个头?”云雪臣缓缓出声,抱臂在身前,仔细欣赏白陵的手足无措,“朝廷消息是真,我问罪是假,信是个内侍递到兵部,再由兵部那个名存实亡的尚书递给云啟。这本该是枢密院的活,我托孙大人查这人是谁派去的,结果这内侍当天夜里就失足溺水死了。”

云雪臣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了个嘲讽的弧度:“至于我个人的看法——我更想将耿烬踢回东川,这该是你一个人的、毫无顾忌的战场。云啟在等明年生辰,听说到那个日子他身上的毒就彻底解了。在此之前,一切血腥杀戮都得按下。”

他分明微仰着头,却像一个轻慢的胜者。

而那个为寇为奴的败者,看起来倒还心甘情愿。

白陵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沉默一瞬,“我听人说东川早已经换了将,是不是...”

“是。”云雪臣直言不讳,“是我做的。”

他环顾着简陋的帐内,漫不经心地回答。忽而云雪臣道:“再怎么说也是赤云营里炙手可热的掠夜骑将军,你就住这种地方?”

“你...你不是说等我披荆斩棘打败所有人,走过暗算,踏过无数敌人的尸首,坐上大将军的位置才有资格再见你。”白陵垂着眼,突然说。

云雪臣转过脸来,疑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白陵:“你还气我威胁你,那天你分明——”

云雪臣若无其事打断道:“哦,是吗,那些我都忘了。我想你了,就来看看。”

白陵骤然沉默下去,紧紧盯着云雪臣。

云雪臣没瞧见座椅,兀自绕到方才白陵坐的案后,一抬头见他还一动不动站着,指着身旁哭笑不得道:“过来坐下,明日一早我就要走,还有许多事要问你,你杵在这里扮门神么?”

白陵没挨着他坐,反而跪坐在案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云雪臣从袖里摸出一封奇异的信纸,那纸上墨字染成一团,背面浮现出了些红字。显是浸泡了特殊药水。

他似笑非笑看着白陵,“你这些年断断续续送回白府的家书,都被白夫人暗中送到谢方夺手里。谢方夺又暗中给孙端己,最终到我手上。这些事我早有怀疑,只是没信上所言这般详细,不过我好奇的是,你当时在东宫时怎么不将老二的底细透露给我,反而隔着数千里写成信表明你的立场呢?”

白陵看着他随手抖了抖信纸,良久没作声。

云雪臣的长腿从案下踢了踢白陵的膝侧,“说话。”

白陵垂下眼皮,似乎在想如何应对。

云雪臣直到这时才眯起眼睛,他这样的审视,哪怕只是看着你,也颇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那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长期与他人保持距离所带来的必然变化。

白陵没有看见。

而云雪臣心底却有几分说不清的懊恼。

自他进了这间帐门的第一时刻,他便认识到眼前这个白陵变得不像他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一个人气场上的变化是肉眼难以察觉的,也是言语无法形容的。

非要用词语表述的话——云雪臣仔细端详着灯下的白陵,这夜有几分熟悉,像极了那个他们潜入诏狱那夜。

烛光打在白陵凌厉的唇峰与深刻的侧脸上,光辉顺着他的鼻梁镀上去,在他眼睛里忽明忽暗。

云雪臣怔怔地瞧着,心想他知道白陵哪里变了。

——是眼神。

曾经离开东宫的那个白陵还不十分会与这个人世打交道,他们做戏的流言传出东宫,加之他整日围着东宫与自己转圈,像只谁也引诱不走的家犬,惹来京城里不少尖酸的笑话与不怀好意的诋毁。

他总是急于求自己的青眼,用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的色厉内荏。

威胁、恳请、迷恋。

喜怒不定,却又十分容易被左右喜怒。

可今夜云雪臣贸然闯进来,却发觉那道曾经令他偶尔心悸,被主人压抑的炙热视线消失了。

白陵变得深沉内敛,那些以往看见自己时便从眼睛里泄露的情绪,藏进了深不见底的心。

云雪臣喉头微动,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白陵不知他心中所想,抬眼道:“我走后才告知你这些,一是因我怕你生气。二来,我早与你说过,东宫有云巍的奸细,我那时将真相透露给你,若被那双眼睛看去,我们长久以来的遮掩岂不是成了笑话?”他顿了顿,又问:“那个人是谁,你找到了么?”

“何必费神,既然要偷窥,让那双眼睛看着就是,也省去再招一个麻烦。云巍这几年在宫里不好过,郑青衣暗中与我往来也递了不少重要消息。我既是为玄天教而来,说明云巍身后那个李横江快要跳出来了,你口中所言的探子这两年异常安静,不见动静。我倒是以为与其说那人是云巍的眼线,不如说是他身后之人的眼线。”云雪臣顿了顿,淡淡道:“至于生气,我实在没什么可生气的,我还要谢你为我考虑良多啊。”

白陵目光沉沉,一眨不眨盯着云雪臣,“说来惭愧,那时我不服气,心觉我非是凡胎,为何要受这人间的囹圄。如今做了几年凡人,这世上不便言明的规矩大约摸了个清楚。才晓得当初的我不知天高地厚,与你步步为营的棋局相悖。幸好还不算太晚,我今日再也不会说什么一人潜进久德殿,将皇帝杀了以求你我清净的话。”

云雪臣身形微定,少顷道:“..莫怪人说沙场历练人,白将军长进太快,却让孤自愧不如了。”

白陵微微一笑,英俊眉目温和无比,在烛光里近乎虚幻,他自嘲般摇了摇头,问道:“殿下方才说有事相商?”

“是啊,”云雪臣冷冷道:“孤还念着你一条性命,怕你死在沙场,到时失去一个忠心的得力助手。今日眼巴巴凑上来给你送帮手,可我瞧着白将军如今大不同以往,说不好弄巧成拙,反而给你带了个累赘。”

“怎会,”白陵倏尔诚挚道:“殿下待我之心,一如我待殿下之心。不知是什么人?我好安排他个职位。”

云雪臣瞧着白陵,讽刺道:“是么,孤在宫中无时无刻不念着远在边关的将军。长进是大不如你的。行了,旧也叙了,你只记得这人姓沈名飞镜,是个奇人。当年孙端己第一时间找的便是他,因丧母之故,一直未曾出山来东宫与大家会和。”

白陵一反常态,目光有几分锐利:“殿下,若我没记错,龙岭沈氏就是当年搅得齐朝内乱不休的罪魁祸首。天下大乱,百万生民血流漂杵,这样的人你居然真的敢用。”

“看来你在边关多少也读了几本书。”云雪臣莞尔,眼底却没有笑意,他轻声道:“沈家人死得也只剩下这一脉单传,其妻早亡,儿女夭折,沈飞镜今年二十有九,出山只为赎罪,早已打算不再续弦,你放心听他计谋,等他认为时辰到了,会自行了断的。”

“...人心叵测,你就这么信一个生人?”白陵缓缓问道。

云雪臣站起来,敛目看他,“用人不疑,他在我面前立过誓言。至于其他,我来承担便是。”

白陵按在膝头的手抓紧了,手背因骤然用力青筋浮起。

他仰起脸,“卑职明白了,殿下还有何吩咐?”

吩咐两字听得云雪臣心头窝了团火,他忍了忍,道:“肃清玄天教众,赤云营也要出动兵力相助。还有,传进皇宫那封检举密报我已经替你挡了,云啟不会因此为难。”

“是,此事我会与耿烬商议。”白陵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气道:“多谢殿下费心。”

“孤的事吩咐完了,告辞。”

这话越听越不是滋味,云雪臣脸上阴云密布,冷冷摔下一句,抬脚便走。

“殿下,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雪臣与白陵擦身而过的刹那,白陵的声音响了起来。

云雪臣目视前方,看也不看身侧已然站直身子的男人,寒声:“说。”

烛火将白陵的身影拉长,云雪臣被他高大的影子彻底覆盖。

白陵抿唇轻轻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他张开手臂,低声道:“既然公事说完,我与殿下经年不见,故人重逢之喜,该有一相拥,应该不过分罢。”

他站在那里笑,坦坦荡荡,再无过去一分急不可耐的占有欲。

云雪臣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他想起魏何传回来的信中——白陵与不少老兵同进同出,也偶尔会与他们一同去多族混住的镇上狎妓。

云雪臣一颗心凉了半截,他皮笑肉不笑抬了抬唇角,没露出半分不该有的神情。

“好。”他说。

云雪臣身量颀长匀称,与如今愈发高大结实的白陵怀中仿佛天生契合。他伸手抱了抱白陵,却被力大无穷的白陵反按进怀里。

云雪臣撞上一堵肉墙,气得简直想揍他。

可又十分憋屈,不明白如今这个场面是凡人不可违逆的光阴所致,还是怪他放白陵出宫是为之过早。

人心易变,鬼魂之心....也这样容易变么?

云雪臣感到无法言说的哀凉。

原来要一样东西变样,都不必十几二十年,上千日夜就够了。

只有他才是那个墨守成规的人,他看凡人,像看自己亲书的话本,心中无限慈悲,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和光同尘。

云雪臣如此想着,缓缓拍了拍白陵的后背。浑身骨头都要被白陵挤断。云雪臣无可奈何地叹气,想来他从军日久,手上没轻没重。

而一脸郁郁寡欢的太子殿下看不见的是——在他身后闭着眼将脸埋在自己肩头的白陵像个犯了瘾症的病患,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狩心游戏

六十二年冬

我的18岁男房客

当我在地铁上误连别人的手机蓝牙后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风雨声
连载中日月我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