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她在表演一个知性、温良的贵妇人。”
陈轻舟愣了一下,没想到刘易斯这么直白。
“人在接受采访时总是会不可避免的不自然嘛。”
“不,不是这个,”刘易斯摇头,“她在撒谎。”
“撒谎?”
“谢随之和她关系没那么好,或者说,远没有她所说的那样亲密,”刘易斯侧过脸看她,“但她出于某种目的,塑造了两人关系亲密的假象。她一力塑造自己与谢随之的正面形象,并且暗示我梁劲松暴戾,试图让我相信他就是幕后黑手。”
陈轻舟一时头皮发麻,只希望自己听不懂英文。
刘易斯猜的是对的。
可——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了?”她问。
“种种迹象表明。你认为她是真诚的?”
“她没有理由骗你。上海很小,随便找一个人来便能验证真假,撒谎对她没有好处,只会白白浪费信用不是吗?”
“可如果她说得是真的了?”
“她说的当然是真的。”
刘易斯突然停下,陈轻舟久听不见动静回头,刘易斯站得比她高出两个台阶,她不得不抬眸看他,就看窗外阳光照进来,直打在他左脸,他金黄的头发、海蓝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尤其漂亮。
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一个美男子,现在也很美,只可惜是同事,并且已经老了。
刘易斯并不知道陈轻舟这么想。片刻后他开口,仿佛话题从没有中断:“她挑选了有利于自己的部分事实,并且富有技巧地排列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似真非假的真相。她的确没有说谎,可这比说谎还要坏。”
陈轻舟看他,没有说话,片刻后回头往下走,刘易斯立即跟上,回环的螺旋楼梯,一层一层绕下来,使人眩晕。
“我可以采访谢浮休吗?”
谢浮休?
“不行。”不能牵扯出更多——“浮休胳膊骨折,需要静养。”
“只是采访,不需要运动。”
“遭遇车祸,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心理创伤,”陈轻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理解你作为一个记者求知、探索的精神,因为我也曾担任这个职务,但同时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作为家属的心情,强迫一个孩子将伤口撕开给人看,这会造成严重的二次伤害。”
刘易斯道:“可是人的情绪需要宣泄,长久堆积在心里会造成极其严重的负面伤害。
“我曾经采访过一位孩子意外夭折的妇女,她的家人如同你一样怕刺激到她便对此事闭口不谈,这个方法似乎很有效,这位妇女言谈举止如同往常,仿佛忘了此事,可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她丈夫起夜,却意外发现她上吊自杀,已经奄奄一息。
“众人连将她救了下来,都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自杀,又忽然觉得她平日举止言谈有些诡异,便认为她中了邪,张罗着要找和尚做法。
“我那时借住在这个家族,得知了此事便请求和她聊聊,我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便让她对我敞开心扉,或者说,是她主动打开了话闸。
“她告诉我,她很痛苦,可是找不到人倾述,一旦她流露出想谈及此事的神情,众人都会回避,一开始她和养的宠物狗说,狗被家人送走以后是墙角的野草,再后来连墙角的野草也被拔了,她受不了,所以选择死。
“她的家人得知都很惊奇,向我解释,他们以为她不愿有人谈及此事,虽然经历这么多波折,不过好在现在误会已经解除,从那以后这位太太再没有自杀,她又生了一个孩子,并且比从前胖了许多。”他们是不会让一个自杀过的人再自杀的——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家属的心情并不代表本人的意见,为什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了?”
螺旋楼梯中央是巨大的水晶吊灯。
“作为家长,我们对他的心理健康负责,”水晶的流光打在陈轻舟脸上,像圣母画像上的珍珠眼泪,“专业的事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们会请专业的神经科医生。”
“为什么不让医生守在一旁?”刘易斯灵机一动,三下五除二走下楼梯,到了走廊平台,转身面对着她,眉飞色舞兼着手舞足蹈,“我们可以这样,采访,一旁有神经科医生在,只要医生摇头,我便立即停止采访。”
陈轻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还记得我在打电话询问陈夫人是否愿意接受采访前说过什么吗?”
“什么?”
“我说不能问政治,你答应了,可结果了?”
陈轻舟站在楼梯上垂眸,低跟鞋踩在台阶上一声一声,一字一字重复他问过的问题:“您觉得此事是否会影响中日两国关系,或国内派系平衡?”她笑了笑,略偏过头去。
刘易斯低下头,陈轻舟的声音远远从楼梯上传来:
“What ever.”
绕下楼梯便到走廊。
走廊左右两侧摆放着价值不菲的各样装饰,其中陈缬画的一副无骨牡丹最吸人眼球,一路花团锦簇地开过来直引到大厅。
只见大厅里许多人,穿西装的、穿马褂的、老的、少的,原本各围成一团在低声交谈,见陈轻舟来了,大厅一静,都殷勤地看着她。
陈轻舟面不改色,点头含笑一一问好,步伐不停,如同破冰船一般一路走过去一路人群散开,刘易斯紧紧跟在她身后。
突然,一根细长的文明杖横挡在陈轻舟面前。
陈轻舟眼睛也不眨,直直走过去,大厅里静得只听见窗外的蝉鸣狗吠,众人目光如影随形,刘易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谁也没敢说话。
一米、
一条胳膊、
一个巴掌、
陈轻舟抬腿便要直直踏下。
陈帮过我,死贫道不死道友,刘易斯咬牙闭眼下定决心,便要“哎呀”一声摔倒,好让陈轻舟停步回头。
却只见——
在陈轻舟鞋底距离文明杖两厘米、将要踏断时,那文明杖自己先收了回去。
众人纷纷松了气,都相视笑了起来,表示刚才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大家都还是朋友。
文明杖的主人却站了出来。
身穿西装,衬衫大敞,带着宿醉的酒气,眼下乌黑,两颊凹下去,瘾君子的模样。
谢璟修嬉皮笑脸地向她问好:“堂姐,真让人好等,你贵人多忙,不像我们这些没事做的闲人只能在这闲逛,”他笑着环顾四周一圈——“和你打招呼你也不应,这么多长辈在这了,多丢脸。”
嚯!把拦人堵路说成是打招呼,真有够新鲜的。
陈轻舟想,不过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应该享受“特别服务”,结果和一众人等在这,便觉得自己被怠慢了,因此没事找事,说他蠢他还有两分小聪明,还知道拉拢盟友。
我耍心机玩手段的时候你还因为一个人睡吓尿裤子了呢。
陈轻舟笑着停步:“瞧我,一心想着办事忘了问安,疏忽了,各位长辈大人有大量,不和我个小辈计较是不是?”
众人纷纷敷衍地笑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哪会”、“哪是”
“哪能”。
陈轻舟扭头看谢璟修:“弟弟,你懂事点,不要埋怨姨母,姨母不让你出去做事也是为了你好不是?”
只见谢璟修那张被鸦片熏成的黄脸多了几分菜色。
虽然说不上来,但这句我听着不爽……不行,得反击回去,对,反击,谢璟修又环顾四周一圈,大家都站着,对,招待。
谢璟修张了张嘴,陈轻舟赶在他前面叫来了用人,佯作数落:
“怎么能让各位大人站着了?不是吩咐过吗。”
这用人很机灵,立即欠身低头说:“您吩咐过的,一时忙忘了,不过各位大人心胸宽广,想必一定不会怪罪。”
谢璟修看这两人一唱一和,鼻子都要气歪了,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掐进肉里:贱人,和男人同居的□□!
陈轻舟并不在乎他怎么想,蠢货的想法有什么可在意的?尤其是一事无成还自视甚高的蠢货。
她笑着轻轻推了用人一下:“大人们心胸宽广我们也不能怠慢了不是?快去吧。”
那用人得令立即跑开了。
陈轻舟向众人欠了欠身:“事务繁忙,我便先行告辞了,诸位有什么需要的叫用人便是。”
陈轻舟看了眼刘易斯,眼神示意他跟着,便向大厅外走。
“陈小姐!”
一个官员叫住她。
陈轻舟停步回头,看见他手里攥着帽子,不时沿着帽边转动,涨红着一张脸,她好整以暇,这位矮胖的官员却久久没有开口,明明话堵在嘴里都要爆炸了。
陈轻舟怀疑如果她不主动说出来,这位官员先会被自己憋死。
“你是想问陈夫人什么时候会见大家吗?”她和蔼地问。
这位官员一下子喘出口气,煮熟虾似的脸也慢慢恢复正常。
他握着帽子重重地点头。
众人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答复。
陈轻舟无可挑剔地微笑着环顾人群一圈:“大家不必焦虑,陈夫人一定会会见大家。”
谢璟修在一旁叉手抱胸偏过头去冷哼一声:“废话。”
便有人躲在人群中喊:“我们要一个肯定的时间!”
其他人受了这双重鼓舞也都符合着说:
“我们要一个肯定的时间!”
“我们要一个确切的答复!”
“我们要见陈夫人!”
陈轻舟静静等他们说完,抬手一指人群中的一个人:“你,出列。”
大家都齐刷刷去看他。
那人迎着目光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便是你第一个说,你要一个肯定的时间?”陈轻舟问。
那人点头。
陈轻舟亲和地看他:“我并不能给你一个肯定的时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今日你一定会见到陈夫人,好吗?”
那人原以为陈轻舟是要杀鸡儆猴,连埋哪都想好了,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答复,一时自喜起来,想必一定是因为自己直言快语,所以得了赏识,要平步青云了,连点头哈腰道:“好,好。”
谢璟修看不惯别人对除他以外的人谄媚,鄙夷不屑地“呵”了一声。
陈轻舟又道:“诸位有事不妨找秘书、用人,我先行告辞。”
刘易斯跟在她身后,陈轻舟直送他到门口,对他笑了笑:“我便送到这了,接下来的路有车夫。”
刘易斯点头,坐上人力车,他坐在车上抬头看陈轻舟:“我不会放弃采访谢浮休的。”他话未说完车夫便拉起车一溜跑了。
刘易斯怕她没听清,又喊了一遍:“我不会放弃采访谢浮休的。”
陈轻舟目送他远去,直到他消失在视野。
多么赤诚的一个人啊。
她想,有谁在护着他了?
陈轻舟转身走另一个通道直上到二楼,敲开起居室大门就见陈缬一副怒气未消之态,面前站着行动组组长。
陈轻舟关上门。
“到现在你们都还没查清楚那个侍卫官是受谁人指示!”行动组组长低下头——“从昨晚到今天十个小时,整整十个小时,你们行动组是干什么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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