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独处于一狭小空间，必是要避嫌的。但如此相处并非头一次了，是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不觉局促。
到达道府的渡口时，午后日光的炙烤感最盛，细热的风和着海水的潮，如同女子纤细的手，轻拂着人们的发丝。
一挺拔的青年见马车上下了人，掠了眼花名册，稳步迎了过来。
“傅大人，傅夫人，你们好。”
落地不过片刻功夫，荆桃的脸颊已烧成了桃红色。
未等自己辩解，身旁的傅倾筹率先开口了。
“卑职参见柳宿都使大人。大人误会了，卑职与荆姑娘虽有婚约在身，但仍未成亲。”
坦诚又毫无暧昧的解释本该令荆桃松口气的，可奇怪的是，她竟觉得胸口有些发堵。
柳宿郁无闻淡淡地道了声“原来如此”，除去他这身官服，就连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也与郁无咎如出一辙。
“傅大人、荆姑娘，请登船，稍后人齐了，我们便启程。”
顺着他所指，只见一艘大船靠岸停泊着。而江中不远处，另两艘更为豪华的船已经起锚出海了。
“启禀傅大人、傅夫人，本船二楼为头等舱，下面为中等舱与艏尖舱。二位的房间在上面，小的来引路。”
看来船上伙计的话术是统一且“不容更改”的，不然在荆桃试图纠正他那声“傅夫人”时，对方无任何反应，还是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
为方便客人，二楼拐角处设置了“观海阁”，也恰在经过这里时，传出了几名夫人愤愤不平的声音。
“明明是平级，为何‘都尉’官阶的可以坐那两艘，我们与夫君却只能同街头卖艺的挤一艘？”
“抱怨有何用！在我们平凉道，朝廷任命的官员天然处于劣势。”
“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使圣上驾到，也得坐在都统大人的次位！”
里头讨论得是“如火如荼”，可怜了外头匆匆赶来的“夫君”们，拥有着同为“焦头烂额”的脸。
傅倾筹见是熟人，主动寒暄道：“赵大人、秦大人、洪大人……好久不见。”
同为知县的男人们一方面为妻子们泼辣的“钝感”而尴尬，另一方面则对这位年轻同僚身边貌美又乖巧的小娇妻产生了些许歆羡。
慌乱地回过礼后，他们气势汹汹地“闯”入了观海阁。
只不过，氛围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演变成了更为剧烈的争吵。
荆桃与傅倾筹面面相觑，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直至潮水将万籁吞噬殆尽。
头等舱的房间很宽敞，不仅家具摆设，就连琴棋书墨也是应有尽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只有一张床。
“对不住了，荆姑娘，都统大人的安排我并不清楚，事到如今只好委屈你了。”
荆桃心头一跳，傅倾筹这么说，难道是看穿自己的心思了？
她露出自认为潇洒豪放的笑，道：“小事而已，左右我们今夜不会在船上留宿，也用不着床。”
傅倾筹一怔，“……床？哦！是啊、是啊！幸好、幸好！”
荆桃也怔住，他俩关注的“重点”，似乎不太一致……
“谁、谁愿意与都尉都军同乘一艘船啊！”她窘得有些结巴，“这里、不知比那两艘好上几百倍呢！”
“荆——”
“房里好热，我出去透透气！”
也不知傅倾筹会说什么、也不愿知道傅倾筹会说什么，荆桃闷头冲出了房间。
下到甲板上的刹那，眼界豁然开朗。
船只正行驶在河海交界之处，凭栏远眺，水天一色，洁白的浪崩裂炸开、又汇聚凝结，循环往复、又迭荡奔涌。
适才因会错意而产生的羞赧，此刻已然烟消云散。
在壮阔的大海面前，人的情感是那么微不足道！
不一会，又有数人也来到了甲板上，她们是……赵夫人、秦夫人与洪夫人等人……
“这位便是傅夫人吧！真是才子配佳人啊！”
“傅夫人，你的房间是不是也很潮？我看都统大人就是明显针对我们！”
“登岛后，我们就会进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到时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共同对付都尉都军的夫人们！”
荆桃自小生在女人堆里，自然是理解这些人的不甘与不安，但她们与丰乐楼的女子到底不同，自己没耐性与之继续周旋，便敷衍地附和了几句后，“逃离”了“是非地”。
左右打转之下，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谁知刚自信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便见两个男子从艏尖舱走了出来。
前者是个生面孔；后者则是那位“戏法高手”任约。
两人似乎各怀心事，没有发现荆桃的存在，很快消失在了甲板的尽头。
“小掌柜！”
蓦地一声呼唤，让她小小一惊，不过很快便转为了喜。
她要等的，不正是这个人嘛！
“芹药姐姐，我们果然在同一艘船上！”
芹药一身天青薄纱，随海风而动，缥缈俊逸，好像一转身即会飞入云端一般。
她笑吟吟地道：“我当你会和傅大人在一起，只是来这边碰碰运气，没想到我们真的遇上了！”
荆桃的唇角也噙着融融暖意，“路途漫漫，当然要选择和好朋友在一起啦！”
“能够自由地选择对象，的确是件很幸福的事。”
芹药的眼中映照着粼粼波光，但荆桃却觉察到了她的怅然。
“芹药姐姐，不如，你离开戏班，来我们丰乐楼吧！”
此决定不是一时冲动。凝视着她肃然郑重的脸，芹药也明白她不是一时冲动。
“若你的积蓄不够为自己赎身，我可帮你支付剩余的部分！”
如警戒的牢笼般紧绷的瞳孔骤然松了下来，芹药的眸光再次如水波荡漾。
“小掌柜，谢谢你。待这次献艺结束，我会好好思考这件事。”
浪花如雪，不畏不休，荆桃端望着身边女子的侧颜，莫名有种豪壮的悲情感。
-
亥时，众人抵达焚轮岛。
“各位大人路途劳顿，请入行馆歇息，明日都统大人将亲自恭迎各位的到来。”
郁无闻示意下仆周到接待。
荆桃等人跟随其后向栈道走去。
此刻，潮平风静，白沙如腻，回身远望，是寻不到边际的广阔，唯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隐隐闪烁着星子般的光耀。
前方的行馆占据了海滩十之三四的部分，其内的房间大致相同，再无“亲远”之分，皆可面朝大海、枕浪而眠。
不过，荆桃万万没想到，白日的“难题”居然会延续下来！
又是只有一间房！又是只有一张床！
“此事怪我，未能提前询问周详，明早我让人多安排一间空房。今夜，我睡地上。”
傅倾筹说着，便抱起一张被子，铺展在地，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任何犹豫。
“那，辛苦你了。”
荆桃把满是手汗的核雕小篮收好，放下了床帏。
海上的月华异常皎洁，灯熄而影更重。少女柔软轮廓清晰地晕染成了灰白的团。
傅倾筹一下回过神来，赶忙背过身。
说起来，她似乎一直垂着头，声音更是听不出情绪，是怒还是怕？他对此一无所知。
今夜，注定难以入眠了！
另一边，荆桃把云晚音为她准备的沉香木放在枕边，希望清幽的香能消解她久久无法平复的悸动。
-
“……证据确凿，容不得你狡辩！”
刺耳的咆哮冲破耳膜。
荆桃觉得自己好似被固着在深渊之中，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黑暗。
“……不！不是我做的！犯人另有其人！”
这是……傅倾筹的声音！？
她拼尽全力地与某种无形的压迫对抗着，魂灵好不容易突出了重围。
那里有很多人，每个人的脸都蒙着一层白雾。
然而，傅倾筹的样子却真切地让人心痛。
“放开我！犯人不是我！”
遍体鳞伤的身体，连嘶吼都带着鲜血的味道。
“傅倾筹。傅倾筹！”
荆桃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但她明白，他，根本看不到她！
可就在一瞬间，他猛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错乱的时空中怦然交汇。
可，也就是这一瞬间，剑风起，寒光闪，男人的头颅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倏然落了地……
“不——不要！”
魂灵陡然回归，荆桃惊醒，眼前是足令她热泪盈眶的清朗。
“荆姑娘，你怎么了？”
帐外传来担忧的问候。
荆桃一把扯下床帏，正与傅倾筹四目相对。
太好了！脑袋还在！
傅倾筹把茶放到她面前，柔声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舒适的温热氤氲着双眼，她险些失控地真的掉下泪来。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小厮的声音。
傅倾筹回了声“稍等”，便接着安慰道：“荆姑娘，梦醒了，难过的事情就会烟消云散的。”
荆桃捧过茶杯，茶水的涟漪中倒映着自己失措的脸。
“我懂……你有事就去忙好了，我没事的。”
望着傅倾筹离开的背影，她脑海中又忍不住回忆起那个可怕的梦境。
一切就像真实发生过的……
等等！
荆桃的心尖猝然一揪，这不会是一次对未来即将真实发生的预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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