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主仆拢共六人,除粉妆玉砌的小娘子之外,还有一药婆,一侍奉生活起居的婢女,一身穿圆领缺胯袍的昆仑奴,另有两个佯作仆从装扮其实身负武艺的青壮男子。
店家在沙漠关隘之处开驿舍,迎来送往多年,任是再古怪的客人都见过。
楼下火堆旁,谈笑饮酒的行商走南闯北做生意,也历经大风大浪,见这六人入店,无甚惊奇,目光只先后在领头的昆仑奴与小娘子身上驻留片刻,窃窃私语一番,对这行人的身份已略有几分底了。
婆利国有部族名昆仑,昆仑族人头发棕卷,肤色黢黑,天生神力,性情又格外敦厚忠诚。
常被南方藩国的人贩子整车运送至长安,流入市集即以高价贩售一空,为雇主所驱使,是为昆仑奴。
使唤得了昆仑奴者非富即贵,更何况入得店来的这名昆仑奴高大壮硕,臂如长猿,腰间佩刀,与店家敲定住宿饮食的诸项细节,沉稳细心,大约还读过书,必定不是普通的昆仑奴。
塞外不比中原,匪徒劫道,窃取财物屠杀商队之后即纵马流窜,狂风埋了车辙沙痕,哪寻得着什么线索,故而边陲重镇虽设都督府,也有心惩治匪乱,却实在力有未逮。
也难怪这家长辈心大如此,七八岁的小娘子出门在外只派遣区区几人随行——这昆仑奴实则是昭示身份的一面旗子,有眼色的人不敢寻衅得罪,没眼色的人未必能在他身上讨得了什么好处。
猝然出现在观音奴房中的少女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
驿舍屋后的马棚昏暗无光,偶有杂役提着灯笼过来给食槽添粮添水,地上又堆满了稻草,她借机在里面藏匿了几近一日半。
不知附近有几处驿舍,也不知那群狠辣的黑衣杀手会否路过此地,一直不敢贸然出来。
直至大约亥时三刻,杂役如昨日那般最后一次过来检查马棚,呵欠连天,脚步疲乏地踩着月色走远。
她忖着已无多少人走动,便想沿着墙根翻窗去厨下顺走一些干粮,用灶下土灰涂黑面颊,再盗走一匹吃饱喝足的马,趁着浓稠夜色逃去碎叶城,那里有自己信得过的人。
阿娘死了,她竟无法送母亲最后一程。
父亲要遣人将她送走,一刻都不得多留。
绣着龙纹的长靿止步眼前,衣裳长垂,阻隔了她望向棺木的视线。
男人慨然长叹,貌似宽和地给了她两个选择:“玉台卿说要与长安相隔越远越好,至南不过崖州,要么便是西域,三娘告诉阿爹,你想去往何方?”
本朝开国曾受赵郡李氏之玄眼所惠,赢了几场关键战役,方才如愿问鼎。
李氏府君凭借此等神乎其神的异能立下从龙之功,被太|祖砌玉台,奉为玉台上卿,如有疑而不定之事必向其垂询,无论吉凶都深信不疑,之后历代皇帝莫不如是。
近日,太史监夜观天象,称白虹贯日,帝命受亲近之人威胁。
皇帝半信半疑,又命玉台卿开天眼,原来对自己性命有威胁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她年岁渐长,相貌的确与嘉宁帝越来越像了。
她跪在地上置若罔闻,只是停下了叩头的动作,十岁出头的少女,生平头一次承受至亲之人死别之痛,情绪积压在沉默阴悒的面容之下,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地发颤。
男人从她不发一言的忤逆中仿佛见到他们之间有一条细小的裂隙正在清晰绽开,心中不快,唇角压下去几分。
供案旁立着杏眼长眉的女人,气氛僵硬如斯,她开了口:“陛下,崖州瘴气丛生又满地毒虫,气候与长安殊异,三娘去了恐怕水土不服,臣妾觉得不如去往西域。”
沉吟片刻,他或是自己也有主意,或是耳根子软听不得爱妃吹耳边风,不再过问女儿想法,喝令左右:“将公主带下去,备齐车马,即刻前往碎叶城,不得有误!”
先是君臣,才有父女,帝王之家谈何亲情?
惶惶烛火映照之下,少女泪痕斑驳的脸上浮现几分决然,身后由远及近走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甲胄行进间发出令人畏惧的颠簸之声。
她侧过脸去,向两名奉命拿她的兵士冷喝道:“退下——”
随即起身,绕开面色铁青的父皇,无视妖言惑众的女人,至母妃灵前跪下叩首,将额间磕碰得一片淤青,她伸手触碰棺木,垂首沉默片刻,闭着眼,将女儿对母亲的承诺于无声中倾诉,最后落下几行眼泪。
兵士互看一眼,不知是否该近前拿人,见到公主抚裙站起身来,才暗暗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忽觉手中一轻,刀身竟已脱离刀鞘!
“大胆!逆女,你要弑父么!”皇帝满面骇然,强作镇定,却已退到了面色比自己淡然不少的妃子身后。
刀影闪过,却只是从男人耳侧割下几条白布,她利落地翻转手腕,刀子被轻甩至半空,薄刃微晃,即似鱼儿一般游回到了兵士的刀鞘中。
前来救驾的兵士纷纷拔刀将她围困,君命未下,并不敢真正对她如何,只得随着她转身向皇帝走去的步伐一路跟进。
“女儿不敢。”
她走到胸脯起伏勃然大怒的男人面前,将第一条白布系在了自己臂膀,随即道:“父皇误会了,女儿既不能在灵前为母妃守孝,也不可在出殡日送母妃入陵寝,只好以此略表哀思。”
她唤她父皇,而非阿爹,已坐实生分。
皇帝面色由白转青,负手在后强忍怒气,那妃子倒似觉得很有几分意思,瞧着她走过来,将第二条白布递给了自己:“阿娘生前待你不薄,你既与她互称姊妹,便也该替她多上几炷香,否则——当心她夜里来寻你。”
“殿下这一年来长高了许多,却果真还是小孩子,说这些可不可笑?本宫倒是盼着你母妃入梦,只怕她不敢来。”
妃子轻笑一声,望向棺木,侧脸犹带笑意,眼神却忽地沉静如水,颇为割裂的反差中仿佛蕴藏着什么,这时这刻却无人注意。
第三条白布,她双手递呈皇帝:“阿娘为妃近二十载,温良恭顺,不曾做过对不起父皇的事。如今她尸骨未寒,膝下又只有我一个女儿,父皇却因一则卦言要将我驱逐出京,我也失去了尽孝的可能,您当真舍得么?”
皇帝神情略有松动,但登极之人心肠从来冷硬,岂会真正为她以退为进的着数劝服,他甩袖,神色不耐:“休再多言!”
但听一道裂帛之声,她将已经失去意义的白布甩向上空,任其飘然坠地,横落在父女之间。
“父皇心狠无情,儿臣已然明白,但愿从今往后不会再从您口中听见母妃名字。”
她到底年少,不晓得隐忍不发的道理,只顾着逞能泄气,却也要为这一时痛快付出代价。
皇帝几时被人如此劈头盖脸地责问,已然怒极,向殿外呼喝:“混账!来人,将公主鞭二十,不必医治,速速登车!”
伤痕累累,兼之心中哀痛,离京那刻她便发起了烧。
车上没有平日侍奉她饮食起居的宫女,取而代之的是两名肌肉强劲的男子,车帘外响着另外几道辚辚之声,是随行的马车,承载着另外二十来名佯装布衣的兵士。
这些人日夜轮班,像对待犯人一样监视着她,也不知隶属哪位将军麾下,长路漫漫,竟无一人胆敢懈怠。
旨意在前,他们不曾为她请过大夫,只是见公主烧得厉害夜夜呓语,到底怕她死在半途,给了瓶军中粗人所用伤药,又从京郊附近的村落里找了个手脚麻利的村妇,方便照料。
也亏得她自小习武,身体底子没那么虚弱,吞咽困难也逼着自己如常饮食以恢复体力,如此过了六七日,伤终于痊愈,疤痕尽褪却需要多些时日。
路途遥远,而她也未闲着。
队伍中有几人不大沉得住气,她便以此为突破口,假意自己已诚心悔过,十分想念远在长安的父皇,使得这几人放松警惕与她攀谈,终于从闲聊中得知一些消息,笃定了心中猜想。
那迫使她出京不得为娘亲尽孝的预言虽是李氏所卜,但幕后之人果然是贺媞!
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既要夺中宫之位,非但惠妃崔嫋是其眼中钉,母妃又何尝不是肉中刺?
她回想起来,阿娘去世之前与贺媞的关系已不如往日,她亲眼见过她们争吵几次,吵得不可开交,贺媞欺负阿娘性子温柔,甩她耳光解气,阿娘心善,念及旧情,竟就那般默默忍下了。
后宫争斗已近落幕,宫人传言阿娘贤良淑德是中宫主不二之选,这关键时候她却突然病死了——她真是病死的么?
还有李氏……不是说族中已无人再有能力驱动天眼了,那么入宫为皇帝演卦的人是谁?
无论何人,待她查清真相,必将亲刃!
一路西行,至玉门关仍然风平浪静,生变是在前夜。
塞外日夜温差极大,为了驱寒,军士围坐火边破例饮起了酒,才饮下几碗便发现了不对劲,浑身绵软,使不得力。
这时察觉为时已晚,黑衣兜帽的杀手原来早已潜伏四下,听见里间细作破碗为号,立时从门窗飞入,竟个个身手了得。
但从军之人血性十足,战死在沙场上亦可,怎能被蒙汗药干趴下,大喝一声,在皮肉上划自己一刀,登时清醒几分,咬牙与来者械斗起来。
半盏茶后,满地尸首。
黑衣首领环顾四下,在角落找到了负责擒拿目标的杀手。
他鼻息已无,身披数创,却没有一处是致命伤,生前应是与人陷入恶斗,而那人虽然功夫尚可,或是气力不如成年男子,或是从未付诸实战常有犹豫,即便竭力也未能一刀毙命。
“必然受了伤,跑不远,追——!”
她将那群杀手视作贺媞赶尽杀绝的信号,头也不回地奔逃。
沙漠起风犹如鬼哭,她不认识路,四下茫茫,竟也没有明灯足以照亮眼前的路,只好忽而往西忽而向北——许是这个原因,反倒不容易被黑衣杀手觅得踪迹。
为了避免被人沿着血痕追踪,她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沙地上,不吃不喝,等逃到百里之外的一家驿舍,才终于敢停下来歇息。
这是她藏身驿舍的第二夜。
她将身体贴紧墙壁,蹲下来,沿着灰黄的墙根走到厨下那间屋子,见无人,正欲翻身进去,却有个男人敲响门扉:“劳烦烧一桶水,我家小娘子需要药浴。”
地道的长安官话。
有旅人是从长安来的?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往哪里?身上有没有可以出示给门卒的过所凭证?
她自小居于深宫甚少出行,这会儿才想起来,如果没有过所,即便到了碎叶城,她也进不去。
一直用“她”是还没揭露身份,而且回忆里她也不叫沈令仪,是沈三。
眼见未必为真,对读者是,对文里的角色也是。
沈令1你醒一醒!你亲妈跟你养母不是仇人啊!小情侣之间吵吵架怎么了,你跟你老婆不也天天斗嘴似doi吗!
先更一章,这章补一下昨天的圣诞节红包,凌晨以后还有一章,然后回忆收线进入现实走剧情,不必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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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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