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人见过礼，一径行至老太太身前。
老太太一只手拉了秋萤，一只手拉住尤解尘，将他二人的手叠在一起，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摩挲。
老太太眯着眼，细细打量二人一眼，忽摇头叹气，眼里露出又慈爱，又悲悯的神情，道：“生得皮薄肉瘦的，想来这三年没少吃苦。”
说着，轻轻拍了拍她二人的手：“你们小孩子家家要吃的白白胖胖才有福气。要又能吃，又能跳，又能笑，我看着才高兴。”
老太太的手心又干燥又温暖，话语又亲切，又可爱，秋萤心里又感动又心酸，微垂眼睫，轻声道：“是，外祖母。”
尤解尘本欲随着秋萤叫外祖母，但转念一想，义父义母虽将自己当成亲孩儿教养，但这里毕竟不是家，自己也不过是跟着萤妹落脚，若叫外祖母，竟有些强认亲的意味，但若叫老太太，又难免叫人觉得刻意，略略一想，只道了一声：“是。”
老太太拉他二人往身侧坐，笑起来：“都去见过你舅母和几个姊妹了？”
大太太回道：“哥姐儿来时，老太太方吃药睡下，媳妇不忍扰了老太太，便让去我那处坐坐。”
三太太笑着接话：“从太太那处出来，方才到我那里呢，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老祖宗就醒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忽然四处环顾一番，大太太忙问：“老太太要找谁？”
老太太说：“姑娘信里说一共来了三个人，这里只有两个小人儿，可还有一个老人？”
大太太回道：“是还有一个张奶奶，不过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儿媳让丫头们领她下去歇息了。老太太可要见？”
老太太道：“老人家舟车劳顿，不必劳动了，只不过吩咐丫头们周全好老人家，莫苛待了。”
大太太应下：“儿媳理会得。”
这时，堂外有忽丫鬟喊道：“公子回来了！”
应兰、应莲、应樨三个姊妹纷纷站起身来。
老太太眉花眼笑道：“可巧来了，大家正好见一见，认一认！”
话音犹未落，只听一阵清泠的声音道：“请老祖宗的安，请太太，三太太的安。”
秋萤抬眼看去，只见是一个身穿劲装的少年郎。
身姿颀长，鬓如刀裁，尤其是一双眼睛，恰似桃花潭水，温柔中带着幽静。
少年迎面上她的目光，忽眼波一闪，愣了一下。
老太太笑着招手：“傻愣着做什么？这是你秋妹妹。”
少年道回过神，上前几步，弯身做揖：“妹妹身子好？”
秋萤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多谢表哥，一切安好。
老太太拉着尤解尘，呵呵道：“这是你尤哥哥，此后你哥儿俩到可做个伴了。”当下两人互相见了礼，不做他话。
到得掌灯时分，丫头们摆上饭来，大太太同三太太伺候老太太吃饭，六个小人儿身边各侍立一个丫鬟。
因着老太太常年念经诵佛，便只捡了几样素菜来吃。用了饭，老太太略有些疲乏，大太太请老太太回去歇息，老太太应了，对小孩子子们叮嘱了几句，尽是让他们多吃饭，不要吵架之类的话，众人一一应下。
众人一同送至门外，直至老太太乘坐的轿子消失在拐角处，三太太也辞别大太太，回自家吃饭去了。
秋萤连日舟车劳顿，途中又因难舍父母故乡，心中郁郁，未曾睡过一夜好觉。
今日到得应府，只见外祖母、二位舅母及姊妹们是极和善的，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时只觉身子甚是疲乏，倦意浮上眉间。
大太太见她神色倦倦，温声道：“你连日赶路想来也甚是疲乏，先去歇着罢，吃穿用的，待会我派人送去。”
秋萤行了一礼，轻声道：“多谢大舅母。”
大太太微微一笑：“好孩子，不必多谢，去吧。”
旋即，屋外走来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子，秋萤辞过舅母及诸位兄弟姊妹，便随她们去了。
出了院子，心中不忍丢下哥哥一人，本想与他说几句体己话，但碍于众人在场，不大方便，又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大太太正与尤、应二人说着什么。
这时，领路的丫头小琉璃轻轻扶她一下，温声道：“姑娘，小心看路。”秋萤回过神来，踏过门槛去了。
02
小门，深院。
院门上悬着一块匾，接着罩纱灯笼昏黄的光线瞧去，只见门匾上写着三个字：空空苑
秋萤只觉这名字极有禅意，一时想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喃喃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小琉璃笑道：“虽叫空空苑，但屋内却一点也不空。”
秋萤微微一笑：“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小丫头道：“空就是空，不空就是不空，为什么不空就是空，空就是不空呢？”
两人一面“空空空”地说着，一面往里走。
小院布局雅致，花草丰茂，石台干净。
檐下悬着两个罩纱灯笼，在夜风中明明暗暗的光影。
红木雕花木门微微敞着，屋里灯火通明，三四个小丫头子拿着扫帚，簇在一处，正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一见有人来了，各人纷纷上前行礼。
屋内窗明几净，墙壁雪白，壁上一幅古画，一张古琴，一个竹编花篮，篮子里插着一束红艳艳的桃花。香炉上置着一个雕花镂空香炉，屋内弥漫着清新的果子香。
秋萤沐浴更衣后，小琉璃取来一块干净柔软的的帕子，细细地给她绞干了头发，又取来沤子壶，食、中二指挖了一勺沤子，匀匀地抹在她脸上。
苏绣锦被熏得又香又暖。
秋萤躺在床上，眨眼望着精致的芙蓉锦帐，只觉如梦一般，忽觉故乡和父母都已远了，一时不免有些伤心，虽有困意，却迟迟不能眠。
不知过了几时，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秋萤忙坐起身来，小琉璃已小跑前去开门，只听她低低地同门外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那人，秋萤正欲问来人是谁，小琉璃一径行至床前，一面将包袱递给她，一面道：“尤公子托人给姑娘送东西来啦。”
秋萤坐接过包袱，解了开来，只见里头放着的是她在家时垫着睡觉的绣花枕头。
枕头里封了艾草，枕面绣了三只小小金色萤火虫，乃是昔日他娘亲亲手绣的，便是旧了，也舍不得丢弃。
他一向心细，她总打趣他的心眼儿必绣花针还细。
秋萤盯着枕头，怔了怔，眼眶不觉湿润。
小琉璃见状，知道她是想家了，忙安慰道：“姑娘，说来也奇怪，我幼时睡过的被子，即便长到了五六岁，也还要盖着它才睡得着。我娘曾说，我小时若不得旧被子枕着睡，便一夜一夜睡不着哩！”顿了顿，道：“也不知是不是所有小孩儿都这样，真真奇怪。”
小琉璃一面给她换了枕头，一面温声道：“姑娘若是想家了，不妨与小琉璃说说。我九岁那年出来府中，也是想家想得厉害，每晚想到我爹娘，就躲起来一个人偷偷的哭，如今时日一长，就好了。”
秋萤心下一暖，点了点头：“多谢了。”
小琉璃手脚麻利给她掖好被角，指着六扇山水屏风道：“我就在外面困觉，若姑娘半夜口渴了做噩梦了要如厕了，只管唤我便是。”
03
秋萤来应府之前，老太太已住在佛堂里，每日念经诵佛，鲜少出门，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也皆在佛堂里伺候她，是以大太太同三太太一家，素日也都是自家吃自家饭，而秋萤到后，老太太心中高兴，便连续两日唤了众人一起吃饭。
今日，秋萤到得花厅时，众人都只见她眼皮儿微肿，老太太眼神不好，并未瞧出，大太太、三太太虽瞧出了，也只道这孩子只是想家，过些日子便好了。
应兰和应莲则是与她不相熟，看见了也没往心里去，小桂花年纪尚小，天真无邪，秋萤恐被她瞧见后嚷嚷出来，令人尴尬，遂刻意避开她。
用了饭后，众人说笑一会子，待老太太犯乏离去后，便也各自散了。
秋萤同尤解尘一道离开，两人行走在鹅卵石铺就的□□上，四周姹紫嫣红开遍，微风轻拂，花海起伏如波浪，送来阵阵暗香。
尤解尘见秋萤眼皮儿微肿，知她是想家了，也不多劝，只立住脚，对她道：“不管怎样，我们兄妹总是在一起。”
秋萤略一点头，忽然微微偏头，询问：“哥哥，你还习惯吗？”
尤解尘摇了摇头，嗓音低沉，却柔和：“以前习惯了，现在不太习惯。”
他是个孤儿，幼时落拓江湖，偷过抢过，也曾在街上与狗抢过食，和乞丐打过架，也跳过河，上过吊，不知多少次险些冻死在街角，但令他愤怒的是，每一次都没死成。
天底下最折磨人的，无非是一文不名却又长命百岁。
后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冷天，他在村口被一对夫妇捡回家，这对夫妇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同意后，他们收养了他。
初时，他只觉他们无缘无故待他好，必定有所企图，若不是要卖了他，就是要他当奴隶，他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他们给吃的，他就吃，他们给穿的，他就穿，只是一句话也不曾说，好像人家欠了他几百万两似的。
夫妇俩却并不生气，依然待他如亲生孩子一般，凡是小女孩儿有的，他也必有一份，彼时他才确定，原来真的有人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叫花子好。
这种人不是傻子，就是呆子。
这时，他才算真正有了个家，本以为可以喜乐安稳过日子，却是好景不长，秋氏夫妇相继逝世，他与秋萤孤苦无依，便来投奔应家。
这是他第一次有家，亦是第一次离开家，心里虽说不上痛苦，心里却像是遇到连日阴雨天，心头湿湿沉沉的，总不舒服。
秋英也知他心情与自己一般无二，不忍再教他难过，遂安慰道：“若你想家了，你就来找我，我给你炸……”
她本想说“我给你炸小鱼干吃”，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昔日在家时，一到天晴日，他二人便去家门前的小溪里捉小鱼小虾，捉了一篓子后，便背回家，央娘裹上面粉，倒进烧开了油的大铁锅里炸。
锅里发出滋滋滋的响声，待炸至金黄捞出来，蘸着辣椒面，一口一个，再喝上一口酸甜冰凉的酸梅汤，真真给个神仙也不换！
如今来到了外祖母家，便要守规矩，自然不能再去河里捉小鱼小虾了。
两人并肩走在小径上，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顿住脚回头望去，只见应如愿快步走来。
他行至两人身前，瞧了瞧秋萤微红的眼眶，问道：“眼睛怎么红红的？可是有人欺负你，还是想家了？”
秋萤还未说话，尤解尘已开口了：“多谢应兄挂念，妹妹年纪小，不过是有些念家，过几日便好，不妨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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